缠绵在大观园里的水磨腔

□潘硕珍

元末明初(一说明代嘉靖、隆庆年间),江苏昆山(属太仓州)一带形成昆曲,又叫昆剧。因其唱腔委婉轻柔,形如水磨旋转,别称水磨腔。曹雪芹生活的康乾盛世,正是昆曲盛行的时期。昆曲代表作有明代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清初洪昇创作的《长生殿》、孔尚任创作的《桃花扇》等。

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与大戏曲家李渔有过交往,祖父曹寅和戏剧家洪昇有过交往。曹寅不仅善于诗文,而且长于戏曲创作,留下《北红拂记》《虎口余生》等几个本子。曹雪芹舅祖父李煦也是好戏之人,逢年过节时,家里经常有戏看。每逢演戏时,舅祖父让小曹霑坐在自己身边,一边看戏,一边给他讲述戏文、动作、唱腔的妙处。

《红楼梦》多次写到大观园里唱昆曲的情形。先是为迎接贾元妃省亲,荣国府到苏州采买了以芳官、蕊官、龄官、葵官为代表的十二个女戏子,由贾蔷带领着。第十八回里,元宵节深夜,元春自己点了四出昆曲节目: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分别对应的全本戏为:《一捧雪》《长生殿》《邯郸梦》和《牡丹亭》。脂砚斋批道:“《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贾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笔者注),《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邂逅,醒后即得了相思病早夭,笔者注)。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太监传贾妃口谕,“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唱《游园》《惊梦》二出,龄官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出自明月榭主人作的《钗钏记》,笔者注),贾蔷只得依她。

第二十二回里,王熙凤为薛宝钗过生日。宝钗点了一出昆曲《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别称《醉打山门》)。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辞藻更妙。”宝钗便给宝玉念了唱词: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地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作者借鲁智深出家五台山,后来受到寺院和尚排挤终于过上了芒鞋破钵的苦行僧生活,暗示宝玉虽然与宝钗结为夫妻,最后毅然抛弃家庭生活,出家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和尚。

第二十三回结尾,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昔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的是《牡丹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又侧耳时,唱道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回末总评:前以《会真记》(《西厢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销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第四十回里,为款待刘姥姥,史太君在大观园举办宴会,行酒令时,林黛玉脱口说出分别来自《牡丹亭》《西厢记》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宝钗听了,回头看她。第四十二回里,薛宝钗就单独训斥林黛玉,使黛玉认识到,她那天的言行有失检点,不觉红了脸,央求宝钗原谅她。

想来唱《牡丹亭》之《游园》《惊梦》的女子是与黛玉相仿佛的龄官。第二十二回里,王熙凤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贾宝玉也这么看待龄官:“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龄官也因痨病而死。第三十六回,宝玉到各处玩腻了,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得好,进入龄官房内,只见独自倒在枕上,文风不动。宝玉赔笑着央求龄官起来唱“袅晴丝”一套,龄官正色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讪讪地红了脸,只得出来。又见贾蔷买了一只鸟,送给了龄官,知道龄官喜欢的人是贾蔷。宝玉回到怡红院,就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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