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厚长者高晓声

作为小说家的高晓声，最为名声在外的作品要算是连续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了。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北大上学时，曾经听过曹文轩老师的一堂高晓声作品的赏析课。其中讲到“陈奂生上城”那一节时，印象尤为深刻。“‘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这句非常经典的开篇，经曹老师带有浓重江苏口音的普通话一读，是一种极为生动的情景再现，尤其是陈奂生的那顶“帽子”（“帽”字发“猫”音）着实让同学们在课后很是玩味了一阵。

那时候我读了不少高先生的中短篇小说，十分喜欢他颇具江南特色的幽默笔调，也为他坎坷的人生经历而唏嘘不已，没想到90年代初一次去南京采访的机会促成了我与高先生的结识，并由此开始了书信往来。

当时聚会时在座的有高晓声、陆文夫、赵本夫、储福金等名作家，高晓声与陆文夫先生是前辈，我的心中自然是崇敬有加。我本以为享有盛名的高先生可能不好亲近，但一接触才发现，生活中的高先生是一个毫无架子，性格随和，心地善良的老头儿。因为我能“听懂”他常州味道的普通话，他便自然地与我这个年轻后辈交谈得多一些。后来又与他一起坐火车在无锡等地同行，一路相谈甚欢。我们都喜欢绍兴酒，因此两人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别后在信中时常提及，想着日后能重续雅事。他在来信中说起：“你的样子我还记得”，还说我和她以前的女友同一个姓，“后来往美国飞了”。这可以说是高先生在不经意间透露的一个小秘密吧。

高先生希望我把好的作品推荐给他看，我便定期给他寄刊物，他因此称我为“益友”。他也会把他的创作近况告诉我，我们的通信便渐渐多了起来。我把国外刊物登载的他的小说评论译好后寄给他，他很感谢。他说到他最近写了不少散文，但有时间还是想多写小说。平时他会把刊有他作品的报刊告诉我，让我“顺便看看”，我也会及时寄上我的“读后感”。

有一次好久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后来才得知原来是因病住院。出院后他便给我来信，还不忘调侃几句：“这一年来，老毛病不断上新台阶，大有送上高楼拔矮梯，送掉我的小性命”，完全是高晓声式的幽默。幽默过后，他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生死问题：“从前对于死，总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想，一个人的灵魂是怎么离开身体呢？从哪一个洞里钻出来呢？现在好像死过一次了，才明白不是让灵魂钻出躯壳，是躯壳拖住了灵魂不让它自由。”这样的体悟如果不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是难以领会到的。

因为看过我翻译的长篇小说《星游人》，高先生曾在来信中跟我谈及杰克·伦敦，他说：“我青年时代也很喜欢杰克·伦敦的小说，你说他是个硬汉作家，我赞成，推颂一点说，他是个硬派作家的代表，野性十足，一派龙吟虎啸，读来既惊心动魄又胆壮态雄。”这样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而又个性独具。

1999年，高先生在来信中给我说着他的出访计划，他的新作的出版信息，还给我寄来他的作品集，我正为他旺盛的创作精力庆幸，没想到就在我编选英汉对照版的《高晓声小说选》时，突然得知了高先生去世的噩耗，震惊之余深感极大的惋惜。他的慈祥的笑容似还在眼前，转眼间就已驾鹤西去，真是令人痛心万分。从此我失去了一位良师，一位温厚的作家朋友。再转眼，已经又是二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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