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贵
正在上班,父亲打来电话,说二叔和肖子来了。我只是哦了一声。父亲希望我能说些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明白二叔的来意。肖子是二叔的孙子,刚刚从一所民办高职毕业,三年时间花去了十多万块钱。二叔的儿子和儿媳这些年一直在上海、江苏等地打工,主要在厂子里做汽车轮子的磨光工作,很脏、很苦、也很累。这个肖子比我的孩子大五岁,但很顽皮,也不懂事。这些年一直由二叔带着,由于学习不好,只上了一个高职。去年毕业后,去上海他父母打工的地方游了一趟,回来便无所事事,不是在县城里晃荡,就是在家打游戏,睡懒觉。
父亲知道我有几个同学在县城里当领导,这个堂侄回来后就一直给我说在县城里帮忙尽快找个事做,不然蹲在家里就学坏了。我知道这娃子的劣根性,所以一直就敷衍着,不愿意也没能力帮他。今天,二叔终于领着他来找我了。我怀疑这是父亲的主意,在父亲看来,亲自让二叔出面来给我施加点压力,或许效果会好一些。
回到家里,二叔正坐在沙发上和父亲聊天,那个堂侄肖子在玩手机。二叔是个老实人,二婶突然去世后,家里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由于饭吃不到时间上,饥一顿,饱一顿,显得又黑又瘦,还因为长期抽烟的缘故,咳嗽的厉害。见我回来,二叔忙说:“下班了,今天来找你,就是肖子的事。你要想办法给找一个能坐办公室的工作,这个娃吃不了苦。花点钱也没有关系,让他爸给你打过来……”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笑笑。二叔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脸红得让人害怕。我知道他在等着我的回答,脸上漾着乡下人常见的那种卑微的笑。白白净净的肖子半截子身子卧在沙发里,玩手机、抽烟,似乎我们谈及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可是,我知道父亲和二叔高估了我的办事能力,在这个凡进必考就业的社会里,我实在是无法帮一个高职学历的人找一个能待在办公室里的工作。现在就业形式如此严峻,就是211或985的学生变业都很难,况且还是高职生。
我答应了二叔,除了答应,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会说什么。吃过午饭,二叔终于满意地走了。临出门时,他又转过身,叮咛了一番。在他心目中,仿佛只要我今天打一个电话,肖子的工作就可以解决。下午上班,我看着手机发呆,内心苦不堪言。我不知道电话应该打给谁,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算起来,二叔不是第一个找我办事的人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同姓族人、远房亲戚和拐弯抹角找来的村邻,他们都托我办事,不是找工作、找医生,就是找活干,再就是孩子上高中、上大学。当然他们也知道一些“游戏规则”,他们说,需要花钱的时候你提前告诉我……但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钱确实能办成一些事,但有些事,钱未必办得了。两年前,堂侄的儿子从农校毕业,去了新疆打工。由于是两代单传,堂侄说新疆远不放心,要我给找个工作。那次,恰好朋友当老总的一家保险公司要招理赔人员。于是,顺利解决了堂侄孩子上班的问题。如今,那孩子已经在城里买房,并娶妻生子,完成了他人生的基本大事。
自此,村里人便认为我能耐极大。去年,姑父的干儿子考公务员,笔试过了,但面试不理想,为此,姑父领着那个孩子专门来我家来找我。事实上,我是半斤还是八辆我很清楚,再说现在什么都很透明,尤其是公务员招录,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有瑕疵。但在他们面前,我似乎不能拒绝,也不该拒绝,我一拒绝,他们就有足够生气的理由。可不拒绝我又能怎么办呢?在乡亲们的眼里,工作就等于一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冬暖夏凉的办公室,等于每个月的工资不少于四位数,如果再把眼光放远一点的话,那就还等于一个城里的媳妇或女婿……在这个城市,我已经混了近三十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确实积累了一些人脉关系,但我的人脉关系还办不了他们要办的大事,这些大事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人脉关系。在我用这些时间积累的关系网里,有商人、自由职业者、新闻工作者、公务员、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
……唯独没有乡亲们需要的那种关系。
他们在乡村里生活,无法体察到一些城市的冰冷和无情。买个大白菜,少一毛钱都不行,而在他们生活的小村里,白菜遍地都是,谁要吃谁去挖,甚至不需要告诉主人。小村里剩下的,净是些妇女、老人和学龄前儿童,地里的菜蔬和庄稼,家里的钱财和物件,没有人担心。担心其实也是多余的,岁月都老了,小村没有进过一个陌生人。
一个星期之后,二叔又给我打电话,父亲也是,起先是在上班时间,发展到后来,居然是在凌晨或午夜。肖子的工作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我一天不落实他的工作,就意味着老人们要多失眠一夜。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正在办”“还在等消息”……好在老人们看不见我的表情,每次对他们撒谎,我握电话的手都在颤抖,每次放下电话,我都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大约二十天之后,我终于给二叔打了一个电话,就肖子的工作落实问题做了说明。那次通话很长,但二叔居然没有咳嗽。上个月,肖子去新疆当了协警,听说收入还不错。但愿他能安下心,干好这份工作。这对已然老迈的二叔和我父亲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另外一些如同肖子一样求助过我的孩子,大多已不知所终。为了他们的工作,我努力过,然而我力不从心。而我的父亲也不再那么热心,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办不了乡亲们希望能办成的大事,所以他不再轻易告诉乡亲们我的电话号码。为此,我的电话安静了许多。
前些天,我回了一趟小村。小村还是我熟悉的小村,街巷里,有几个老人在聊天,他们都是我的一些堂叔和堂哥。有的和我打招呼,有的说我老了,有的说我胖了,我只是看着他们点头微笑。在不着边际的闲聊里,我甚至有些急于逃离。在城里,我拖着一颗漂泊的心,在乡下我怀着一颗逃离的心。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心会在何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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