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里的除夕

这一天，跟往常一样，早饭后我们就上了炮阵地。

1979年1月初，参加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我们高炮营二连，来到与越南一河之隔的云南河口，在一片橡胶林里安营扎寨，并在山顶上占领阵地。从此，宿营区与阵地两点一线，上山下山就成了日常生活状态。我们的任务是确保师指挥所的空中安全，指导员刚上任，作为在职时间最长的一连之长，我的脑子里随时准备打仗的弦绷得紧紧的。每天到阵地后，首先组织大家完成射击准备，进行战前训练，不断完善工事、掩体和伪装。

傍晚，我们离开阵地，下山后，随风飘来一股久违的烹调肉类的香味，我循味而去，进了炊事班帐篷，两个荤菜已出锅，不由得喜出望外：“咋弄这么多好吃的？”“师后勤发了点年货，我们给大家准备了年夜饭。”事务长回答。

“什么，年夜饭？”我一头雾水。

他激动地大声说：“连长，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我又惊又喜，万万没想到，除夕竟然到了。

换在平时，进了腊月，年味就渐浓了，工作训练趋缓，文体活动频频，观影看剧成为夜晚的主要活动，申请探亲休假的干部战士和临时来队的家属增多……除夕到来时，营区大门两侧贴上了喜庆的对联，大红灯笼高悬，四周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可如今，从上到下悄无声息，没有半点节日将至的迹象，突然得知除夕已到，感觉它就像个藏在墙角爱搞恶作剧的顽皮孩子，冷不防一下子跳到了面前。

全连以班为单位在炊事区一旁围坐在一起，中间摆放着盛着两荤两素的四个洗净的脸盆，野外年夜饭，仍沿袭营房的会餐模式，只是增加了荤味和菜的品种，主食仍是米饭。

今天是阳历几号？不知谁问了一句。现在哪儿还分得清阳历阴历，记得住腊月正月，我只晓得白天黑夜，天晴下雨。这是大实话，干部战士一心备战，精神高度集中，节假日的概念早就清空了。此时，脑筋正在完成急转弯。

不一会儿，夜幕悄悄降临，炊事员点亮了马灯，大家品尝着美味，以水代酒，互致问候，庆贺新年，有的还兴致勃勃地划起了拳，林子里洋溢着难得的轻松欢快。渐渐地，喧哗声由大到小，意犹未尽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真的不知道是除夕也就罢了，就像元旦，当时根本没有印象，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知道了，情况就不同了。在国人最看重的大年夜，战士们的思想情绪还稳定吗？我随着人流来到宿营区。

夜空中，闪烁着马灯昏黄的光亮和偶尔划过的手电光柱，不时传来打扑克下象棋的说笑、争执声。“子弹装在弹匣里，先不要上膛，发现情况再上膛。”值班员向换岗的一个新战士交待注意事项。原先站哨不带子弹，到了前线，为有效处理突发情况，配发了实弹。但操作不当也容易走火误伤自己人。明白！荷枪实弹的哨兵响亮地回答。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刚入伍的新兵。来河口之前，我组织全连进行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场地选在40度的斜坡上，只要能投到前边去，弹体就会自然向下滚动，加之掩体的防护，安全是有保障的。可没想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新兵因紧张过度，竟将拉了弦的手榴弹掉在自己身后，在左侧一旁的我赶紧将他推倒，顺势手拨了一下滋滋冒着白烟的弹体，手榴弹沿着左侧山坡滚动中爆炸后，三块弹片击中了我的臀部。

我找来了分别来自云南、贵州的小李和小张，当时，小李正坐在车厢下层铺上借着马灯的光亮写着什么。此时，火炮牵引车厢已变为炮班及驾驶员的房舍，将覆盖着篷布的篷杆升到最高限，车厢两侧固定死两根粗大的方木，然后横向从里到外摆放铺板，构成了上下两层空间，上面一般睡三至四人，下层睡五至六人。

听到呼喊，小李放下东西，手膝并用爬到后档板，扶着小梯慢慢下车，小张则刚下哨回来。我们席地而坐，“在这儿还习惯吗？”我指了指车厢。“睡得挺暖和，就是太挤，不方便，进出都得爬。”小李说。“我睡‘楼上’，你睡哪儿？”他问小张。“我也是。”小张的回答在意料之中。“楼上”是指上层，较火车上铺稍高，个大的坐着穿着衣服都直不起腰来，他俩个头均为一米五左右，又是新兵，自然得上楼。小张说，昨晚起来站哨，我从楼上下来不小心踩到副班长身上，把他给弄醒了，挨了一顿骂。

“要打仗了，怕不怕？”“不怕！”两人回答得异口同声。部队近三十年没打仗了，说不怕恐怕不是事实，但至少他们知道上了战场要勇敢。我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

过年了，想不想家？我变换了话题。两人谁也不说话，一阵沉默后，小李问：“连长，我给家里的信写好了，地址怎么写？”我意识到，刚才他是在写家信。当时，书信是与家人互通信息的唯一方式，自从进入一级战备后，部队的行动和驻扎地点都是保密的。对他的问题，我只能以三个字作答：不知道。

人逢佳节倍思亲。在那个万家团圆的时刻，我们对父母，父母对我们，相互间的思念牵挂何尝不是同样的！

二十多天后的2月17日，战斗打响。战后，他们写给家人的信件才发出，有的烈士家属直到最后也没见到儿子的只字片纸，入伍时的分别竟成了永别。

四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战云密布的南疆橡胶林里，我们与除夕不期而遇，直到年夜饭开场，它才突如其来地掀开了红盖头……至今回想起来，仍感慨万端，激动不已。心无旁骛的专注，全身心的投入和无怨无愧的真诚付出，彰显了军人的价值和担当，那是我军旅生涯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宝贵经历。

■心飞扬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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