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广袤的乡村从不缺乏怀揣各种想法的实践者。如果说百年前的乡建先驱们试图解决的是改造农村的问题,近年来,乡村的问题似乎迎来了政策的重视和资本的青睐。
广东南部的开平市是著名的侨乡,是文化交流、叶落归根的窗口,但也面临人口外流、乡村凋敝等状况。有一家民间机构,在此持续进行名为“仓东计划”的文化遗产保育行动。该计划的发起人——广东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谭金花,三年前曾为澎湃新闻撰稿《造乡|仓东计划:一个理想中的民间遗产保护实践》。她在文中坦言,“目前推广这种理念的基础不足,真正理解我们理念的人并不多”,资金筹措“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2015年9月1日,仓东计划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区文化遗产保护奖。谭金花的工作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今年年初,开平仓前村举办“乡村振兴和文化遗产的保育活动周”,期间谭金花向澎湃新闻记者分享了推动仓东遗产保育理念落地的感受:“在现在乡村振兴的大潮之下,有不少地方的投资者和参与者对此理解有点偏差,往往把产业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首要标准,忽视人和文化。其实这样并不可持续。”
2019年1月在仓前村举办的“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开幕式上,广东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谭金花发言。澎湃新闻记者 伍惠源 图
获奖后的进展
澎湃新闻:2016年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仓东举行了亚太区文化遗产保护奖授牌仪式。三年来,仓东计划有什么进展?
谭金花:这三年来,我们的确有了比较大的变化。我们得到了其他村民的捐款,所以建设了凉亭,修复了村里五座古民居作为教育活动的配套民宿,还建设了社区公园,一个“榕树头”这样的室外课堂,一个以大地为背景的舞台。
还有一些项目的更新。比如,我们有了茶艺项目,建了仓东琴社;买了做功夫茶的茶杯,买了琴,让别人来体验。
我们还做了一些文化研究。比如,这个村里去美国的村民曾带回来一些西洋镜,当时是非常时髦的东西。我们也花了挺多时间和经费,去做西洋镜的研究,把这个研究成果融入仓东遗产基地的教学当中,让别人通过西洋镜的体验来理解本地的文化及历史。
澎湃新闻:仓东村有哪些独特的地方?
谭金花:对我来说,它是一个珠三角建筑文化博物馆。因为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明代、清代、民国时期、“文革”时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和建筑材料及工艺。而且它是活着的,所有建筑仍在使用当中。它既保留以前的特征,又具有现代人居住的一些功能。
其实,很多传统文化和生活习惯在这个村落里还可以看到痕迹。比如,村里的巷子都不是直的,因为以前男人跟女人不能直接碰面,所以,女人如果看到前面有男人来,她就有一个可以回避的地方。村民门口的一些对联也是很有意思的,如:“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心作良田,一生耕之有余。”
仓东村总平面图。
我们有两个庙。一个是圣母庙,以前的人拜圣母,后因请了保护华侨的女神——松九夫人进庙,于光绪17年(1891年)更名为夫人庙;另一个是忠心社,可以拜关公,拜包公。忠心社还是一个教育系统,教育后代要忠心,要忠于你的国家,忠于你的君王,忠于你的家庭。
此外,还有两座建于1934年的祠堂学校,是村中的荣耀。华侨捐资建设祠堂,既可以拜祭祖先,又可以惠及子孙的教育。这些都是传统文化在乡村里最最朴素的呈现。
文化遗产保育的民间力量
澎湃新闻:仓东计划包含什么内容?
谭金花:仓东计划是一个理念。我们从建筑入手,但不止于建筑。我们通过社区营造,从人开始,重构村民对社区的归属感,让文化得以传承,这是我们最大的目标。靠什么手段来实施我们的理念?是通过遗产教育活动。
2019年1月在仓前村举办的“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开幕式。澎湃新闻记者 李悠 图
澎湃新闻:在仓东计划中,民间力量体现在哪里?
谭金花:我觉得最重要的体现是,资金的来源,有村民的捐赠,有来自社会各界朋友的捐赠,后期有了广东省时代公益基金会的加入。我所在的五邑大学也非常支持这个项目,提供了不少项目经费的支持。此外,还有项目运作过程中的一些收入。
仓东文化遗产保育与发展中心是一个“民非”(民办非企业单位),相当于社会企业,负责管理和运营这个项目,我们有全职和兼职的工作人员,有志愿者,还有村民等等。我们所有的教育活动都是收费的,而这次论坛因为有基金会的资助,所以才没有收费。否则我们是办不下去的。
仓东文化遗产保育与发展中心入口。澎湃新闻记者 李悠 图
我们会根据参与教育活动的对象而设置不同的课程,并以此来衡量收费。与外国大学的合作都是有学分的,要严格按照课程要求设置课程。
比如,如,与加拿大UBC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合作,是“跨文化体验”课程。每年变换不同的主题,参与的学生通过对文化体验来达到学习的目的。
我们还与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考古中心合作,研究仓前村的物质历史变迁,跟香港大学建筑文物保护专业和香港城市大学历史系合作,把仓前村作为学生的田野学习场所。
仓前村虽小,但五脏俱全,能很好地呈现一个古村的文化环境、自然元素及其社会发展脉络。仓东教育基地能够为建筑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艺术、医学、社会工作等不同专业的学生量身定造适合的课程。此外,还有中小学夏令营课程。以及为一些专业团体,如规划协会、建筑师协会、历史学会等提供实践培训。不同的课程表涉及到需要不同的村民来参与,还有不同的工匠,不同的老师,以及不同的物料。
此外,我们也发展深度旅游项目,如教育旅游、寻根旅游、亲子旅游等,但我们不做走马观花的观光团。因为我们要控制游客量,兼顾村民生活的舒适度,以及旅游的质量和游客的文化认同感。
目前的课程收入可以维持简单的运营,但不够支付建设性的开支。假如说要修路,或修个花园、凉亭、房子之类的,这些一动就十几万,甚至到几十万。
2019年1月仓前村“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期间,开平市国峰民间武术协会的舞狮队候场,准备进行表演。澎湃新闻记者 伍惠源 图
澎湃新闻:有没有政府购买的项目?
谭金花:暂时没有,也许将来会有吧。目前来说,政府给我们的资金支持是比较少的,比如修一个洗手间,政府会给一部分的费用,类似“一事一议”的项目;又比如说,拨放一些免费开放的经费,让我们可以做些简单的工程等等。
政府对我们最大的支持是在政策方面,他们比较认同我们的发展理念,乐意与我们共同探讨。我觉得这比钱更重要。
澎湃新闻:村民参与程度怎么样?
谭金花:在修复建筑中,村民是主导的,他们是工匠,负责所有的工程、买材料等。他们也参与设计,他们会给我们提供文化、风俗、生活习惯上的建议。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参与式设计”,因为那是他们的房子。基本的生活设施要满足,比如厕所、空调、wifi、洗衣机、电视等现代设备齐全,村民的后代或亲戚朋友来的时候可以住,学生来村里上课也可以居住。
但是有时我们会在设计时跟他们解释,村里面有什么旧材料,我们就用那些旧材料。一开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用那么旧的东西啊?譬如,在修建位于历史建筑旁边的公共空间时,我说最好用村里的废弃建筑材料来建设,用传统的方法,不要用水泥,这样既能反映传统又环保……当然他们未必能够立刻理解和认同,所以有时要解释很久。如果他们不接受的话,那我们可能就先不做。
村里的民俗老师由村民担任,大厨房也是村民掌控的。比如,我们告诉他们说今天有一百人来吃饭,这些人是什么背景,他们想要体验哪些项目;然后他们就去安排人手去做手工、买菜、煮饭。这样的过程,村民可以自己主导。
2019年1月仓前村“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期间,村民参与演出活动。澎湃新闻记者 李悠 图
澎湃新闻:这里居民的需求是什么?
谭金花:这里不是最穷的地方,过去150年来有华侨,所以底子不那么薄弱。当然,任何一个地方的人,即使北上广的居民,都希望有更多的收入,这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当地居民对资本还不是很了解的情况下,如何能理解资本在此地如何运营才能使其生活更好、更开心,我觉得,这是需要我们帮助他们的,让他们参与到项目的运营当中来。
社区营造五个元素,“人、文、地、景、产”。产业是放在最后的,人是放在第一的。但是,在乡村振兴的大潮之下,有不少地方的投资者和参与者对此理解有点偏差,往往把产业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首要标准,忽视人和文化。其实这样并不可持续。
我们是在一个有着悠久文化和历史的地方,村民对当地有着长久的感情,有很多公共记忆。只有让他们有自豪感,对在地文化遗产有认同感,他们才能够真正树立起文化自信,才会真正参与到保护家乡和文化的工作中来。
2019年1月仓前村“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期间,本地厨师为访客做煲仔饭。澎湃新闻记者 李悠 图
澎湃新闻:广东的传统文化保育组织的力量非常活跃,这些民间机构跟官方保持着什么样的关系?
谭金花:无论官方还是民间,我相信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保留我们的文化和传统。只是大家用的方法可能有些不同,或者在认识上有一些差异。
对民间机构来说,可以选择跟政府全面合作,也可以选择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或者选择独立单干。
如果选择跟政府合作的方式,民间机构可以帮政府做其做不到的事情,或者政府没有想到的方面。民间组织如果能做出好的案例,其实政府是看在眼里的,他们也会去思考,去支持;帮助民间组织去推广。
如果政府、民间组织、商人都能够在这样的理念之下去运营项目,就可以真正产生出有文化魅力的社会。
关于复制推广的思考
澎湃新闻:政府希望寻找可复制推广的文化遗产保护模式,您觉得仓东计划能复制推广吗?
谭金花:仓东计划是一个理念。理念很简单,就是既要注重建筑遗产,也要注重非物质的、生活化的文化遗产。在这样的理念之下,去进行文化遗产保护,就意味着需要尊重当地人,尊重当地文化,这里面有很多内容可以去探讨。
我把仓东案例做成遗产教育基地,是因为社会上非常缺乏遗产人才,缺乏文化遗产的知识的传播。如果跟其他人合作,再去做一个案例的话,那未必是教育基地了,也没有必要了。
仓前村的历史建筑。澎湃新闻记者 伍惠源 图
商业化的模式以及公益的模式都可以,只是操作的方式不同而已。但无论是做商业还是做公益,都需要尊重当地的文化,都要考虑让住在村里的人有尊严,安居乐业。
但说(能否)复制的话,我就不敢说了。因为每条村都有它的特点,每条村操作的人都有不同的背景。
比如,从做遗产的角度来说,我不会把所有建筑修复都还原回100年前的。我一定要让人看到百年前的建筑是怎么样的,民国的建筑是怎么样的,改革开放后的建筑又是怎么样的。因为村落遗产跟生活是在一起的,是有生命的,是有村民的生活记忆的,是需要传承的,这样的意义远远大于所谓的“色彩与风格的和谐”。
澎湃新闻:据您所知,开平大致有多少未受保护的村庄?
谭金花:开平有3030个自然村,真正面向游客的只有几个。所以开平、台山,整个五邑地区都是非常原生态的。
仓前村村口的池塘。澎湃新闻记者 李悠 图
澎湃新闻:开平的侨乡文化资源非常丰富,目前已有一些景区和民宿。如何看待这类旅游为主的乡村振兴方式在开平的前景?
谭金花:对开平本身来说,它是一个没怎么开发的地方,这里的人还处于比较纯朴的状态。因为自古以来就不是旅游胜地,而是一个生活的地方。所以,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化遗产”名头到开平的时候,才有人开始做旅游发展。
旅游产业目前在开平还没有发展起来。这个现状有好,有不好。好,在于它是一张白纸,你可以做任何尝试。不好,在于没有很多资本的进入,可能进展比较缓慢。
对一些大资本,或者一些纯商业的开发来说,我觉得在开平未必有市场。因为像开平这里的村容村貌以及自然景观是非常生活化的。不是名山大川,而是非常纯朴的乡村生活。
如果把一个村子变成商业化的游乐园,而不顾及当地居民,甚至把他们迁走,我认为是不可持续的。只有在尊重当地居民的需求和文化传统基础上进行良性开发,采用既对投资者有益,也对当地居民有益的方法,才能持续,才是真正的乡村振兴。
澎湃新闻:投资人能与仓东村的保护理念达成共识是令人欣慰的。在处理和投资方关系方面,您有什么建议?
谭金花:我觉得,这取决于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如果说只是想要项目赚钱,十年八年赚够就走了,那采取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工艺不需要是真的工艺,不需要找最懂的工匠,也不需要考虑当地的文化和传统,不需要考虑文脉与肌理,不需要考虑当地人对那个地方的公共记忆。他们可以用最快的方法,甚至3D打印的方法来做。抱着这种赚快钱的态度的开发商,是很难沟通的。如果有沟通的余地,我建议先沟通。有些开发商可以沟通,但有些就难以沟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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