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人生竟如此畸轻畸重

读史札记

□傅绍万

令人难以置信,一位伟大的地理学家,居然身背酷吏的恶名。《水经注》作者郦道元,史书有载,《魏书·酷吏传》列名其中。以“失败的官场、不朽的学术”,来评说他的一生,当属合宜。

官场顺逆难料,宦海浮沉无常。郦道元初入仕途,算得上春风得意。他有门楣的仰仗,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在北朝为官。他有优越的条件,尚书郎的位置,让他有机会随侍魏孝文帝左右。任职京城洛阳、主政地方,他一度踌躇满志。但是,残酷的现实,却一次次让他的理想破灭。北魏政权,内忧外患,外有强邻南齐虎视,内有贵族敌对势力猖獗。处理复杂的矛盾和争斗,郦道元缺乏足够的经验和智慧。他因“执法情刻”,与北魏皇族汝南王元悦结下深仇,也埋下后来的灭身之祸。他在东荆州刺史任上,“威猛为治”,因酿成百姓进京上访事件而被免官。他有不解,有不平,有怨愤,又徒唤奈何。但是,他没有消沉,没有一蹶不振,也不愿“空倾岁月”,躲进书斋,开始专心撰写《水经注》。这一躲就是七八年。这七八年,让他灰暗的人生绽放出光彩,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

名山事业细思量,我国重要的历史典籍,极重江河水系的搜求,水汽氤氲,水脉酣畅,却缺憾极多:“《大禹记》著山海,周而不备；《地理志》其所录,简而不周；《尚书》《本纪》与《职方》俱略；都赋所述,裁不宣意；《水经》虽粗缀津绪,又阙旁通。”《水经》一书,粗略地梳理出137条江河的源流,却没有理清各水道间的联系。对《水经》作系统、周密的阐述,撰写一部祖国河山图,必将成为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

宦海失意人,从江河书山找回了生存的意义。他调动平生游历积累,并一头扎进山河大地,做实地考察,所到之处,“脉其枝流之吐纳,诊其沿路之所躔,访渎搜渠,辑而缀之。”他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历览奇书”,旁征博引,参考和引述前人著作多达437种,辑录金石碑刻350种,直欲穷尽前人成果。他理清江河的源流和相互间的交汇,编织出一张纵横交错的水网图。他将自然景观人文化,融地理历史于一炉,浑然天成。他精雕细镂,对《水经注》不断丰富、完善,让人从中感受到水流的缓急寒温,看到古迹的色彩变幻,听到战场的厮杀啸叫声。壮丽的祖国河山图,任何丹青妙手,穷尽毕生心血,也难尽其美妙之万一啊!据研究者统计,《水经注》记述大小河流达1252条,湖泊沼泽500多处,泉水、井水200多处,瀑布和岩溶洞穴各数十处,此外还有古城邑遗址数以百计,宫殿百余处,陵墓260多处,寺院26座。他将涓涓细流,汇成学问的江河,壮阔、浩瀚而博大。

《水经注》绝非仅仅是一部学术巨著。河山因其而增色,文化因其而繁兴,科学家郦道元的名字也因此而恒久闪耀在祖国历史文化星空。

《水经注》让人读懂了河山。河山构成祖国和家园,江河乃大地的血脉,文明的渊薮。《水经注》将河山尽收眼底。河湖泉瀑,云蒸霞蔚。风景奇观,气象万千。江河文明,扑面而来。那城堡、宫殿、寺院和陵墓遗址,那历史人物、古代战场、民间传说、诗歌民谣,让河山有了呼吸,有了脉动,有了勃勃生机,有了金戈铁马的阳刚,春雨江南的妩媚,也引来无尽的眷恋和乡愁。

《水经注》像一座文化宝库,成为文人墨客灵感的源头。与北朝血缘相续的大唐,山河壮阔,物质丰饶,文星天降。“谪仙”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看遍了三峡奇险、浔阳飞瀑、金陵王气、扬州烟花、齐鲁文脉和长安繁华,“绣口一开,吐半个盛唐”,他的行囊中一定珍藏一本《水经注》吧?李白诗词名篇《朝辞白帝城》,就脱胎于《水经注》。诗共四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水经注·江水》写巫峡、石门滩: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或有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两相对照,同曲异工,只不过生花的散文妙笔,化作了诗歌,后人又化作丹青水墨,令千秋万代传诵不绝。

还有另一座中国诗歌的奇峰,诗圣杜甫对《水经注》一定熟谙于心,并一次次循着它的导引去采风吟唱吧?他因安史之乱,困身夔州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光,写下约400首诗,《水经注》给了他多少灵感、多少创作的素材!他群山万壑赴荆门,去唤醒王昭君的乡魂、乡恋,以寄托自己去国离家的愁绪；他徘徊于白帝城头、古战场遗址,追怀刘备和诸葛亮君臣际遇、牵动三国风云的旧事,以浇心中之块垒。“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那是郦道元用《水经注》帮他谋篇,江水又东经诸葛亮图垒南,“亮所造八阵图,东跨故垒,皆累细石为之。自垒西去,聚石八行,行间相去二丈,因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今夏水漂荡,岁月消损,高处可二三尺,下处磨灭殆尽。”古代交通闭塞,“走万里路”主要靠行舟水上。我们难以一一考证,《水经注》启悟了多少李白、杜甫相同和不同时代的天才人物,留下了多少文化史上不朽的名篇。

《水经注》启迪人生价值的思考。孝明帝孝昌三年(527年),雍州刺史萧宝夤割据反叛意图暴露,汝南王元悦荐举郦道元任关右大使,对萧宝夤行监督之责。郦道元遇害于关中任上,以酷吏而盖棺论定,让祖宗和后代蒙羞。但他在学术上却立下不朽勋业,《水经注》被一代又一代人研究,甚至一些硕学大儒为此耗尽毕生心血。清代戴震校勘《水经注》,历时十载,剔除后人的删加,还它以本来面目,得到乾隆皇帝赞赏。著名学者胡适,用功二十年,醉心于《水经注》的研究、考证和训诂而不能自拔。在他晚年,学术的痴迷分明已经化作对一纸河山故土的依恋。日月流转,江河奔腾不息,《水经注》也必将生命永驻。

人生于世,总是不断地希冀与奋争。人生的价值又如何考量和衡定?它是春花的烂漫,秋叶的洇红,还是枯萎的枝头留存的哪怕一粒并不饱满的果实?它是青年的朝气,中年的成熟,还是晚年岁月的青山夕照?它是官场的步步攀升,前呼后拥的世俗排场,还是无言的耕耘留下的冷寂中的那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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