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读梯地唐爱田

我的爷爷告诉我说，我们祖先是住在中原一带，为了躲避战争，逃避瘟疫，他们扶老携幼，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向南方迁徙，在那个时候，对他们来说，生命的存在只有一种形式：往南，往南……不知道迎来了多少个太阳，也不知道伴走了多少个月亮，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的千山万弄……他们哪里知道，许多许多年以后，人们说这里是“石山王国”，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人们说这里是世界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位外国人士在考察这里的生态环境的时候说：这简直不是人类生存的地方！然而，许多许多年以前，一路向南，向南迁徙的祖先，却在这里的山山弄弄找到了内心的故乡，居家的方向。就像现代人说，一颗颗漂泊的心找到了归宿的港湾。可是，要在千山万弄之中，从碗一块瓢一块的石缝里，和地衣蕨草争夺种植一株粮食作物的泥土，意味着要历经多少的艰辛和苦难呀。

我从爷爷的故事里知道，我们祖先当年刀耕火种的情景……他们把弄场的土地分成一个一个等份，一年种一份，周而复始轮回种植。他们挥舞着砍山大刀，披荆斩棘，放火烧荒。等到来年第一场春雨下了，蒙上了一层草木灰的山地，就可以撒上粮食的种子。爷爷说，祖先原始的粮食种子是小米。不知道到哪年哪月，就流行种植玉米了……爷爷说，到了种植玉米的年代，土地就不像当年那么肥沃了，水土也流失了。为了保持那一点点泥土，人们只能修造梯地，砌墙保土。坡度在25度以上的，留作山林的领地。

岁月嬗变，草长莺飞，人口增加了，土地变少了。每一块平台的梯地上，一年四季都轮番种上玉米、红薯、黄豆等作物。岁岁年年，风风雨雨，春播夏种，秋收冬藏。梯地以无私的奉献无声地报答人们的血汗，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据爷爷说，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吧，几乎是一夜之间，山林领地的树木，都被砍伐送进大炼钢铁的高炉。多少年来，梯地和山林唇齿相依的命运被改变了。一场大雨，所有的雨水全冲进梯地，把那一点点种植粮食作物的泥土全冲走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还算硬朗的爷爷和血气方刚的父亲，和村上的人们一起，“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战石海，造大寨田，他们又回归到和大自然争夺一株粮食作物种植的泥土，去历经艰辛和苦难……在我的印象中，村上的人们和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与梯地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拧出血浓的汗水，涂抹在石山的缝隙。热天，他们头上的大竹叶帽子，也遮不住太阳对古铜色脊背的炙烤；雨天，他们背上的棕榈皮蓑衣，也挡不住雨箭向疲惫身躯的袭击。无论是热天还是雨天，他们手中的工具永远一成不变的是钢钎、磅锤和泥箕……那种钢铁和石头碰撞的声音，现在还在我的耳边盘旋；那种泥土和汗水交融散发的气息，现在仿佛还在我的身边迷漫……

记得那年刚刚分了责任地的冬天，大山深处的寒风像刀割般，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在启明星露头时就出门去修地。母亲让我把饭送到地里。大鼎锅熬的玉米粥装在大竹筒里，我小心翼翼地提着，生怕万一走歪了脚步，稀稀的玉米粥会倒出来。看着爷爷和父亲轮换喝着饭筒里的玉米粥，那吧唧吧唧的声音仿佛在诉说果腹的渴望——玉米馍或玉米饼，那种连节日都不轻易做的美食。爷爷和父亲用舌头舔着嘴角的残粥，抹一抹嘴巴，抽了一支喇叭烟，吞一下口水，又吞一下口水，还叼着烟尾巴就干活去了。

爷爷和父亲砌的是“双层石墙”，每砌上一块石头都很讲究，落脚歪了的，就用锤子杵正，落脚松动的，就用小石头垫牢。方正的石头砌在外层，尖棱的石头砌在内层；内外层错落有致，相互衔接。三四百斤的石头，爷爷和父亲用木棍一撬就垒上去了。直到现在，我还对于爷爷和父亲的大力气惊叹不已。我的爷爷，由于常年抡锤击石，下肢长期过力地支撑，每一个脚趾骨节都粗大变形……我父亲的手，一辈子握锤把打石头，他的手像是陈年老姜的姜板。我后来上学读了书，知道有个万里长城，于是我常常想，爷爷和父亲是把修造万里长城的智慧和汗水用来修筑梯地了。

新世纪的太阳照耀大地时，农村的生活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一座座平顶房拔地而起，吃玉米馍和玉米饼已成了家常便饭。在吃玉米馍和玉米饼的日子里，真可惜，年值老耄的爷爷牙齿全脱落。爷爷只能喝着玉米粥，无法品尝梯地为他奉献的美食。爷爷是含笑着仙逝的，他一定没有后悔把一生的精力全呕进梯地里；他看着儿孙能有玉米馍和玉米饼作饭食，一定也不为自己还未曾享受而遗憾的吧！爷爷长眠于大山深处，化成了梯地里的泥土。

爷爷离开人世后我告别了家乡的梯地，走进了石山小镇。有意无意我总要打开电视机，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云南梯地，成为世界著名旅游胜地；龙胜的龙脊梯田，更让中外游客倾倒。我祝福我欢呼，心潮无法平静。我不禁想起我家乡的梯地来了。它虽然默默无闻地坐落在万重山深处，但它完成了养活人类的使命；它虽然成不了旅游风景区，但也是一袭装扮大自然的百褶裙，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呀。就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年，父亲要求哥哥和他一起去修筑梯地。但是哥哥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哥哥不但不修筑梯地而且坚决不耕种梯地，到南方打工去了。哥哥离开了梯地，这时只有父亲自己重修梯地了。仅仅过了三年，父亲就病倒了，没有能力修梯地了。哥哥在城里拥有了自己的家园，哥哥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动员父亲到城里去住，好好治病。就这样，父亲也离开了梯地。

清明节是联系我们和家乡梯地的纽带。那年清明节，我回家祭扫爷爷的坟墓，想不到，祖祖辈辈风风雨雨历尽了艰难开垦的梯地被儿孙丢荒了。我的心背负着万般的无奈……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春风化作万重山上空的春雨滋润着千山万弄，大力发展核桃产业成为家乡生态农业产业结构的主打。我的哥哥从城市回到家乡，经营久别的梯地。今年清明节我又回家，荒芜的梯地上长满了核桃树……梯地披上了绿色的新装。我想，不管社会和自然界怎么沧桑巨变，爷爷和父亲修筑梯地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长廊里；爷爷和父亲与梯地的一段情缘，就是我一辈子默默读了又读的一本大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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