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一片静默。
杨昌济叹口气,扭过脸,对杨开慧说:“润之此人,既资质俊秀,又大气磅礴,可倚可靠。”
杨开慧似乎听懂了父亲话中的含意,低头不语。
杨昌济剧咳几声,又问:“你听见了没有?”
聪明的杨开智说:“爸爸,妹妹听懂你的话了。”二十几天之后,毛泽东的父亲毛贻昌在家乡病逝,与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合葬于韶山土地冲。毛泽东忙于驱张,在北京福佑寺中苦撑,终未能回湖南老家奔丧。
半个月之后,毛泽东的恩师杨昌济先生亦不幸病逝。杨昌济弥留之际,抖着手腕,亲笔向滞留上海的章士钊写举荐信,推荐毛泽东、蔡和森两人。他在信中这样说:“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
新年过后的元月17日,毛泽东在自己的黑棉袄外面,罩上一件白衫,去了北京南横街七井胡同内的一座寺院。那座古寺名为法源寺。杨昌济的灵柩在运回湖南之前,先按旧例停放于这座古刹。
毛泽东是以半生半婿之身份,陪同开智开慧兄妹俩,为杨昌济守灵的。他托腮而坐,长时间不吭声,伴着灵柩,想着生,想着死。
他从个人的生死,想到驱张团的生死,想到湖南民众的生死,想到中国的生死。
远处大殿时有悠扬的诵经声传来。三个年轻人坐在寺庙右侧的一间空房内。天很黑了,屋外铺满了静静的积雪,厚如棉毯。
毛泽东一直没有言语,默视着白色的灵幔。灵幔后侧并排放着两条长凳,黑漆的灵柩就默默地搁在长凳之上。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灵幔上走来走去。
屋外,雪花无声地飘落着,无休无止。杨开慧拨一拨炭盆,问毛泽东:“冷不,润之?”
毛泽东摇摇头。
“想什么呢?”
“想得多了。想杨老师一生,想驱张团,想国家,也想我自己。”
“润之,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忧郁过。”确实,在与毛泽东这么多次的会面甚至过夜时,她都没有看见毛泽东的神情这么忧郁过。
毛泽东说:“是啊,是忧郁,为你父亲。”
“不对,你只说了一半。”杨开慧的目光看到了毛润之的心里。
毛泽东说:“是的。另一半忧郁,确实也是为我自己。开慧,这几日,我越来越忧郁。在人前,我总是作西楚霸王之状,挥刀举剑,永不服输;可是在人后,譬如说,在恩师灵前,或者说,在你面前,时常就有英雄气短之感。”
“短在何处呢?”
“就如你父亲,教了一辈子伦理学,一本《伦理学原理》说得至清至澈,有时候,却又越来越说不清理在何处。我也一样,脑子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又不知道路在何方,半夜都会惊醒。那天我坐起来,看着那个黑乎乎的莲座上没了释迦牟尼,忽然心里紧,我的灵魂又去了哪里?”
杨开智站起来,踱了开去。这些话,他听着,觉得很沉闷。他在灵幔背后,拨了拨灯芯草,让长明油盏更亮一些。
杨开慧要毛泽东继续说下去。她很担心毛泽东。
“我今岁二十又七,”毛泽东继续低声低语说,“却已经信仰过世上许许多多东西了。小时候,信孔孟;更小的时候,跟我母亲信佛。我小时候的乳名叫石三伢子,你晓得吗?”
“石三伢子?”杨开慧摇摇头。
“我妈妈请人给我算八字,说我八字大,不拜个干娘难保平安。有一天,我妈带我去棠佳阁外婆家,路上有块石头,像人,人家都说是石观音,妈就叫我跪下磕头,拜石头做干娘,从此我就有了个‘石三伢子’的乳名。我们毛氏家族,都是崇佛的。”
“你会打坐吗?”杨开慧来了兴致。
毛泽东随即做了个打坐之姿,一边打坐一边说:“我曾有一句话:精神不灭,物质不灭,即精神不生,物质不生。既不灭何有生乎?但有变化而已。我这些话,看起来,与佛家的灵魂不灭也如出一辙。”
他大叹一口气。
杨开慧入神地望着他。
“后来,我不怎么信佛了,信康梁。表兄送我两本书,一本讲的是康有为的变法运动,一本是《新民丛报》,梁启超编的。这两本书我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说老实话,我非常崇拜康梁,尤其是梁任公。我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毛学任’,也就是一辈子要学梁任公的意思,亏了你父亲的指点,我才把‘学任’改成了‘润之’。”
杨开慧点头:“听爸爸说过。”
“再后来,为追求德先生和赛先生,我又信奉工读主义、巴枯宁的团体无政府主义、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后来,又觉得马克思学说不错、俄罗斯革命有理。胡适先生说应该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我就跟着来排列中国的问题,一排就排了一百一十四个。后来见李大钊先生批评胡适之文,又生顿悟之感。眼下,发奋驱张,想彻底改造湖南,一省首先建国。然而看看现状,驱张谈何容易,来京已一月,雾障重重,肩膀上挨了一枪托,屁股上挨了一枪托。开慧,真的,我有时候,简直不知道下一步路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连载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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