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兴”对于中国来说,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更是“天人合一”的态度。最辽阔最苍茫的水,是物质更是时间的比兴,而潜跃其间的鱼,除了是本身活泼泼的生命,除了最直观的“海阔凭鱼跃”的自由寄托,还有更多或温暖或神秘的象征。
天似穹庐,山川苍莽,大河奔流。最初的人们站在水边,除了看到水中的自己外,还发现满眼流动的清凌凌里,有目光望向自己。它们佁然不动,摆尾鼓腮,摇鳍注目,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他们发出一声惊叹:“吁!”
住在苍茫时间里的鱼,它们的世界多么辽远,它们可以随遇而安,在潮汐的推动下,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它们可以忘了游泳,而不会沉溺;它们可以随波逐流,不用为居处烦恼。海洋那么大,时间无始无终,它们会去向哪里?
荒古的时间里,包牺氏来了。包牺氏就是伏羲,这位传说中的华夏人文始祖,“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厘定这个民族的文化基因。他形而上,推演玄妙的八卦;他形而下,教民“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渔猎时代来了,丛林和河流湖泊里,人类就像狼与羊、羊与草那般,与自然万物相爱相恨,相互捕杀,相互倚靠。神秘的鱼,开始进入人的口腹,并因此感到美食的愉悦——“鲜”,这并不妨碍他们依然敬畏这美丽的族群。那时候,就可以这样简单。
没有资料可以证明,在龙图腾之前曾经有过鱼图腾。历史的现场无法复制,但半坡遗址里,发掘出来的“人面鱼纹图”,透出饱含图腾意味的历史气息。今天,我们只能手握一块鱼化石,站在遍布发白螺壳的河岸边,想象先民在人类的童年时期,在逝者如斯的河流边,感知着最初的时间和空间,看着游动其间的鱼,神一般的自由,它们应该是可以化龙而去的吧?
包牺氏殁而神农氏生,大地并不知道,河流里的鱼也不知道。时间流注人间,人间三皇五帝,人间夏商二周。甲骨文里、钟鼎文中,稚拙可喜的鱼形文字记载着:“贞其鱼,在圃渔”、“在圃渔,十一月”。鱼一直在先民之侧,就像那些时间一样的河流,河流一样的时间。
草木氤氲的《诗经》里,河流里的鱼有20余种,它们扑腾出微微的腥气,在人类的祝福声中,它们以自身献祭:“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妻。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娶妻,必宋之子。”鱼类多子,而在生命易逝的年月,生命的延续要靠生命的数量提供保障。每一个到来的孩子,都是大家的孩子,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在父母既喜且愁的表情里,被祝福萦绕。
美丽的线条,自由的生命,神秘的归途,让渐渐长大却依然脆弱的人类,在实用之外,依然敬畏这可化鲲鹏做天地逍遥游的物种,依然相信它们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不知何时,化龙的鱼,由泛指转为特制,鲤鱼有幸被选中。
作为化龙的鲤鱼,它们的吉祥寓意被不断添加。孔子得子,鲁昭公赐以鲤鱼。庆贺生子赠以鲤鱼逐渐成为礼俗。而“尺素”的产生,则是因为送鱼之时,附上写在绢布上的祝福语。尺素那么美,代指传情达意的书信:“鱼传尺素”、“遗我双鲤鱼”。一条带着信的鱼,穿越长长的水流而来,想着就让人心动。
人工养鱼在殷商就已开始,到春秋末期,范蠡在归隐江湖之前,写就《养鱼经》。之后代有阐发,到明代有黄省曾的《鱼经》、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到清代有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养鱼的发达,让池子里的鱼和江湖中的鱼,鲤鱼和鲤鱼之外的鱼,真鱼和虚拟为符号的鱼,彼此相忘于江湖。符号后的鲤鱼游进吉祥文化,在剪纸、年画、刺绣、花灯等民间艺术里摇头摆尾,在人们的唇间跳跃:“年年有余”,在“鱼符”、“鱼契”和“鱼书”中,把家国大事传达。。
关于鲤鱼的吉祥意指越积越厚,具备了深广的群众基础,各种文化便争相引入并诠释。道家故事中,道士升天大多是骑鲤的。佛家视鱼为八吉祥之一,鲤鱼放生更是疑似借鉴了儒家文化,而龙形木鱼更有“鱼化成龙”的儒家文化意味。对鲤鱼文化赋予和添加,并得到大众广泛认可和深远流传的,是儒家的诠释。
鲤鱼背高体阔,身形俊秀,柔中带刚;性格雄健沉稳,具有临危不乱、泰然自若的风度,它们的形象和性格符合儒家对于“君子”的要求,鲤鱼便被儒家赋予了诸多入世、励志的意蕴。鲤鱼跳龙门的传说,是儒家的贡献,它激励了一代代贫寒的读书人,通过奋斗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不是所有的鱼都是想跳龙门的。在寂寞辽远的江湖,一定会有不顾世上熙熙攘攘,一心垂钓的人。能够把垂钓升格为一种姿态的,做成一种行为艺术的,也许只有持有中国基因的人吧?钓台有很多处,而钓鱼处更多。有的是真垂钓,有的是想钓来一场富贵。有的独钓寒江雪,钓到了风骨,钓得了自由,有的钓来了满头白发,钓来了唏嘘。江湖不息,鱼们不语,被钓或拒绝,都是自己的选择,不用怪谁。
水与鱼,生出一种特殊的人群,他们叫渔民。他们撒网、扳罾、下簖,他们青箬笠绿蓑衣,吃住在船里,他们的船头横着桨,停着几只隐士一般的鱼鹰。他们的女人白白生生,他们的女儿水水灵灵,他们的歌,叫渔歌;他们的灯,叫渔火;他们的妻女,叫渔娘。他们的船,其实也像一条鱼,游进苍淼的水里,就像一条鱼与大陆告别。
至于关于鱼的做法,那个叫李渔的非渔民,做的最有心得,翻翻他的《闲情偶寄》即可。其实,烹制一条鱼,哪里需要菜谱呢?
菊花误
菊花素有“君子”之誉,傲霜斗雪,不合流俗,故被赋予凛凛人格。文人诗赋题咏,画家泼墨挥毫,都要表现菊的孤高标举。菊有共性,人有个性,于是,就有了“菊官司”,姑且称之“菊花误”。
《西清诗话》记载,王安石曾写了一首《残菊》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欧阳修读了之后,笑道:“菊花是不落的。”戏续道:“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王安石则回答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楚辞》‘餐秋菊之落英’吗?”难道欧阳修也会为这件事争执?这很像文人的臆造。
“菊花误”这种事,到冯梦龙手里,王安石的反对者换成了苏东坡,于是,王安石很生气,借故把苏东坡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恰逢重阳节,黄州菊花开,一夜风过,菊花满地,苏轼傻了,原来,贬官至此,就是为了让他看一下凋落的菊花。
民间关于苏东坡的传说太多,也不在乎多一个。但冯梦龙的故事显然是编造的。且不说苏轼被贬黄州时,王安石已辞官归田,便是时间吻合,王安石又岂会为一首菊花诗而计较?传说中的“波是水之皮”,显然,也是不满王安石的文人杜撰。林语堂的《王安石传》写道,后人对王安石的评说,往往是不公正的。
王安石虽然与苏轼政见相左,却是襟怀坦荡之人。在得知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后,王安石上书神宗皇帝,解救东坡。苏轼被贬黄州,既与黄州菊花无干,也与王安石无干。朝云说:“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王安石人称“拗相公”,东坡豁达,荆公果决,即使表面入世,心里却是落落寡合,冷眼看世,都是菊性格。他们相左又相知,怎会上演“菊花误”呢?
描写菊花枯而不落的著名诗句有三句:一是东坡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另两句非常相似,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表现出一种“不合作”的冷淡,无奈但坚决,一个“老”字,可见煎熬;宋元之交诗人、画家郑思肖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死”字毅然决然,“何曾”则坚决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朱淑真每与李清照并提,才华横绝,可惜所嫁非人,一辈子郁郁寡欢,终于自尽,不得入葬。她一生追求爱,却一直在寒冷中,最终成了“东篱菊”,却绝不苟合于俗,宁愿在枝上老到不堪。而后世毁之以“不贞”,“非好妇”,岂不又是一场“菊花误”?
郑思肖比朱淑真晚生了一百多年,南宋灭亡后,隐居杭州,自称“孤臣”。居室题额为“本穴世家”,将“本”下的“十”字移入“穴”字中间,便成“大宋世家”。他原与著名画家赵孟頫相善,赵降元后,郑当即与之绝交。郑擅画墨兰,宋亡后,所画兰均无土和根,因土地已沦丧于异族,无处扎根。四十多年,作一本奇书《心史》,讴歌志士,痛斥奸佞,控诉元军,死前投于寺庙枯井,350年后,大明将亡,书重现人间。后人褒贬不一,毁者称其伪书,终于得到证明时,时间又过去360年。世有菊花,而人不识,岂不是又是一场“菊花误”?
“菊花误”多,因为人们惯看春花。今日世人不解菊花,用它布置装饰,岂不知:若是菊花愿意出镜,选择春天岂不是好?人们误会菊花越来越深,菊花也渐渐退出今日的精神语境,东篱不见了,在城市的阳台,于枝头老去,干枯成标本,却绝不落下,任北风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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