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食五谷,百病皆生。这一道理,并不难解。但落到自己身上,却从来不觉得真的会生一场病。偶有头疼脑热,鼻塞咳嗽等伤风感冒症状,三五日不见好,皱着眉头吃几颗药丸,吞几粒药片,也就罢了。自恃年轻,且平日里烟酒不沾,生活习惯正常,身体虽然谈不上健硕,但面红肤白,精力充沛,生病总是与自己从无瓜葛的。
2016年春夏以来,皮肤上常常出现一些红色的斑点,气候变换交替时加剧,每晚浴后,斑点颜色鲜红欲滴,小部分缀点成片,照镜细观,不忍直视,但我只将其作为皮炎、湿疹之类论处,癣疥之疾,何足惧哉?我对此类问题一向采取一拖二糊三敷衍的方法,心理上漠视、方法上轻视,效果上如何则将信将疑。先期不予理会,等到逐渐严重起来,疼痒交替不止,再用些消炎药膏涂抹了事。渐渐发现收效甚微,这些小玩意儿总是暂时退却,不多时便卷土重来,反复发作。与此同时,右手臂、左面颊又各出现肿块一枚,状如鸽卵,摸上去硬而突起,根深核坚,每晚临睡前抚之数次,心有所虑,但我历来秉持精神胜利法,事往宽处想,福向险中求,何况不痛不痒,眼不见心不烦,于是拿起闲书翻几页,直到眼皮沉重时,闭上双目,不一会儿就一枕赴黄粱,进入黑甜之乡。单位一年一度组织体检,两次结果报告中均有个别指标异常,具有责任心的医生曾提醒我要进行针对性复查,我自觉没有明显的不良反应,学习、工作、生活,一如往常,仍不重视,只是胡乱吃点药。一旦把注意力投入工作,便浑然忘我,对身体的小恙没有任何顾及。直到去年底开始出现血尿、低烧、冷汗、腹泻、乏力等症状,有时发作起来,头昏脑晕,浑身莫名疼痛,甚至汗如雨下,不能自持,静卧半晌才能平复,这种情况每个月总要发生几次。看来,“癣疥之疾”有变成“心腹之患”的趋势,于是不得不暂时放弃以主观意志战胜客观事实的“基本法则”,开始踏上求医问诊的道路。我先后寻访医师,搜寻良药,未料不同的医院、不同的大夫、因各自的侧重点不同,诊断并不一致,众说纷云,莫衷一是,使我如坠云雾,茫然无措。焦急无奈之下,接受沪上亲属的建议,决定到上海龙华医院求诊。
位于上海宛平南路的龙华医院,毗邻斜土路,以中西医结合著称。2018年10月17日,气爽天高,金桂馥郁,恰逢重阳佳节。我慕名而来,心怀忐忑,甫进大门,步入挂号大厅,就被绰绰人影与嘈杂人声所笼罩,驻足细观,患者之众多,电梯之忙碌,病区之复杂,实在令人目不暇接。根据导引,来到十病区,得到主治医师王元大夫的热心接诊与细心照料。办妥住院手续后十分钟,我正斜倚病床,观察病房,抽血的护士即托着一个素净的搪瓷盘走到床侧。这位护士身材小巧,白大褂白口罩,细长的睫毛下两只灵动的大眼睛忽闪着对我说:“侬勿要怕,勿要看,今朝要抽十八管,噶许多!”我瞬间失去观察人、事、物的闲情逸致,立即进入病患状态,迅速镇静心神,调整呼吸,目不斜视,听凭针头嵌入静脉,任由殷红的血液汨汨流出,尽皆收纳于十八支透明的玻璃细管之中。不一会儿,白衣护士拔出针头,解除捆扎在手臂上的软管,翩然而去。我却手脚冰凉,昏沉起来。休息片刻后,又走出病房,穿回廊、乘电梯、走边门、涉病区,逐一经过各项检查,并将所有结果报告单汇总交给医务台后,我才步履沉重地回房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一抹残阳发出金色的余晖,静候发落。
十病区是肾内科,很多患者都需进行腹透,而众多腹透者中,又以老病号为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肾病患者,我是平生第一次,恭逢其盛,如今我也忝列末座,成为其中一员。此中滋味,非亲身经历者所不能体会。虽然身体存在着种种不适,但与一些资深病友相比,我目前只须药物治疗,尚未到接受透析阶段,竟然备受诸位病友羡慕的眼光,至此我才切身感受到病人对健康发自内心的渴望。与我同病房者是两位老病号,一位姓姚,六十八岁,沉着冷静,已有数年腹透史。另一位五十开外年纪,肾衰导致面孔黝黑,性格诙谐,爱开玩笑,常背着护士抽烟解闷。此二人平常互相谈天,彼此照顾,相处十分融洽,每天上午查房后,邻近病房中又有相熟病友来走动、闲聊。我的床位恰在病室西侧,有布帘可供遮挡,如果将布帘拉起来,就形成一个单独的空间。我常常独倚床头,闭眼静听满屋地道沪语,或高谈阔论,或低语切切,或抬杠拌嘴,世井人生,古往今来,无所不聊,十分热闹。窗外秋风萧瑟,室内暖意融融,不亚似一台纯正的海派清口。众人话语虽多,谈论面虽广,惟独极少互相谈论病情,更少听见因病嗟叹等悲观之语,大家虽然都是患者,却都充满乐观情绪。上海人对生活的热爱,由此可见一斑。
除主治医生王元之外,我又得到该院肾科专家、留美学者钟逸斐的诊治。美丽而知性的钟逸斐博士虽很年轻,已是上海市优秀青年医学人才。文文弱弱的外表掩藏不住她的干练与睿智。她高而瘦,戴一副近视眼镜,态度温和,分析精当。根据一系列检查结果,她诊断我得的病叫做原发性肾小球肾炎,具体病况还有专业的医学术语,在此暂且不论,同时可以排除恶性肿瘤、红斑狼疮、风湿性心脏病及其它血液、免疫系统类疾病。目前主要问题是双肾损伤,对心脏及其它脏器亦产生影响。专家出马,一锤定音,使我一年多以来的疑虑消除大半,思想负担减轻不少。这位钟博士心细如发,连同我面部、手臂上的腺瘤都一一悉心查看,认为这是由肾病引发的一种体内丹毒,暂勿手术,以龙华医院自制“金黄膏”外敷,一个月后查看效果,再作打算。病情至此水落石出,不枉我辗转求医问诊所产生的身体与心理的双重辛劳。上海大医院床位紧张,四天之后,即遵嘱出院,并带走一个疗程整整一大包中、西药,服用完毕后复查,再接受第二阶段治疗。医嘱:肾小球病一旦形成,彻底治愈可能性极小,关键是有效阻止其发展,尽量避免并发症,饮食、休养与治疗同步进行,如再不重视,任其发展,必然进入血液透析阶段。我闻之胆战心惊,连“再见”也不敢对医生说。返屯后,如同孙悟空戴上紧箍咒,每日定时服药,丝毫不敢懈怠。家中日常使用的紫砂茶杯、白瓷饭碗等重要器具地位下降,为煎熬草药购置的瓦罐成为座上宾,中药、西药、膏方、丹丸、纱布、试纸等交叉摆放,竟占据书桌的一大半,室内从前散发出的淡淡墨香也变成了浓烈的“药香”。因去病心切,我将药剂当作灵丹圣水,渴求瞬间妙手回春,可是半个多月过去,病情尚未减轻,因服药产生的副作用却逐渐产生,并与肾病症状交织呈现,这时才真正懂得“病去如抽丝”这一浅显而深刻的道理。疾病的形成是长期积累所致,从量变到质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有“神药”能够在短期之内就能将已形成的病灶化有为无呢?只得老老实实地遵循自然规律,放下工作,请假休息。从十余年繁杂琐碎的日常工作中一下子静下来养病,心急火燎、神思倦怠、胡思乱想等各种情况兼而有之。有时躺在床上,身体安静下来了,脑子却仍在高速运转,无法入睡,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某人、某事、某物,或虚幻或真实的一幕幕场景,如同电影,接连不断,浮现眼前。
从上海龙华医院出院返家整整一个月了,细细回顾这次生病、求诊、养病的历程,前后已近两年,除收获疾病与痛苦,更获得了对健康的真切感悟与深刻理解,对人生的冷静思考和阶段取舍,对亲情友情的切身体会和细心品味。美国作家阿图·葛尓德曾在其著作《最好的告别》一书中说:“当生命的脆弱性凸显出来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目标和动机会彻底改变,至关紧要的是观念,而不是年龄。”古人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虽然病源已经查明,诊治也算得上精准,但距离痊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存在一定的变数。生病本是一件坏事,但退后一步想想,再往前一步看看,又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三十四岁就开始生病,但我的情绪并不悲观,意志也未消沉,因此提笔作沪上求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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