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方旧日新闻里找寻晚清中国

本报记者张九龙

昨天的新闻就是今天的历史。鸦片战争后,当林则徐、魏源喊出“开眼看世界”的时候,西方人也将笔墨和视野聚焦于清王朝,用画报的形式报道晚清中国的方方面面。“以图证史”也好,换个角度看晚清也罢,身处“读图时代”,法国画报带给我们一种历史的新鲜感。

>>用画报记录中国,新闻期刊见证历史

1840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即迎来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英国人的坚船利炮打到清王朝家门口时,绝大多数中国人对西方国家仍然以蛮夷视之,甚至几乎不知道自己对手的情况。

鸦片战争后,林则徐、魏源等有识之士开始注重研究世界大势和社会现实问题,主张向西方学习呼吁变革,这才有了《四洲志》《海国图志》的出版,中国人终于“开眼看世界”了。

1840年,同时也是世界传媒领域的重要转折点。就在一年之前,法国画家达盖尔公布了他发明的“达盖尔银版摄影术”,世界上第一台可携式木箱照相机诞生,一种崭新的传播技术问世。1842年5月,世界首份画报《伦敦新闻画报》创刊,纸媒开启了读图时代,不过,此时摄影受技术和成本限制,尚未成为媒体人的得力助手。当时,画报上的版画靠人工绘制而成,这不仅需要有较高的新闻敏感,而且还得具备专业的美术功底。

从18世纪开始,西方人已经在十分认真地观察中国,由于画报的诞生和清朝打开国门几乎发生在同时,因此,西方的两家主流画报媒体——法国《画刊》和《世界画报》中留下了许多关于清朝的报道,法国民众得以了解东方帝国的点点滴滴。

《画刊》是法国第一份画报,创刊于1843年3月,也就是鸦片战争结束后不久。《画刊》似乎始终有走在时尚最前沿的根骨:1891年,成为第一份刊登照片的法国报纸；1907年,它又成为世界上第一份刊登彩色照片的画报。

法国《世界画报》创刊于1857年,初期侧重文学性,连载了大仲马、乔治·桑等著名作家的小说,后来主攻图像新闻方向。1886年,《世界画报》订阅量已达3.3万份,其规模与影响力一度可与“老大哥”《伦敦新闻画报》相媲美。

在清王朝与列强交往的日子里,法国的地位举足轻重。早期法国传教士已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此后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等,法国与清朝又进行了反复博弈。

昨天的新闻就是今天的历史,《西洋镜:法国画报记录的晚清1846-1885》就是这样一部从新闻报道中找寻历史蛛丝马迹的图书。从2015年到2018年,短短时间,“西洋镜”系列已经出到了第十四辑,而且还在马不停蹄地进行着。这一次,“西洋镜”团队遍寻各国公私博物馆,从法国的《画刊》和《世界画报》中搜集到了与中国有关的300余幅版画,并整理出了近20万字的原刊报道。

《西洋镜:法国画报记录的晚清1846-1885》是世界最早一批以图像为主的期刊在国内首次全译出版,该书用一手的新闻报道和图片,描绘了清朝社会风俗、政治任务以及相关新闻事件,将重大历史事件中被人忽视的边角细节直观地展现出来,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来回顾那个动荡的近代中国。

>>抽丝剥茧似的观察,除去帝国神秘的光环

经贸是法国人最看重的,从接近半个世纪的法国画报报道中,我们能看到清朝在外国人眼中地位的变迁,也能从侧面看到清朝产品的国际竞争力消长情况。

鸦片战争后,中国向列强有限制地敞开了国门,但这已经足以让急着开拓新市场的法国人欣喜若狂。1843年底,法国派出一支规模庞大的清朝商务代表团,此后的两年半,他们在中国和印度搜罗来上千件商品货样,运回了国内。1846年,法国商务部在巴黎为这些货样举办了一场类似于“世博会”的展览,生动地展示了远东的民俗物产和社会风貌,《西洋镜:法国画报记录的晚清1846-1885》开篇便是《画刊》对这次展览的报道。

“神秘”是当时西方世界对清朝的几乎唯一认知,这次远东“世博会”,不仅瓷器、丝绸、书画、家具令他们沉醉,而且连清朝男人的辫子、汉族女人的小脚、坊间吹拉弹唱的乐器都让法国人感到有趣,他们甚至还为“小脚”做了蜡模、套上了三寸金莲。法国代表团专门研究了中国白酒,不过,喝惯了葡萄酒的法国胃对辣口的白酒并不感冒,在法国人看来,中国人早晚有一天会“弃暗投明”,迷上葡萄酒。

不过,随着交往的深入,法国人对清朝有了更加理性的判断:清朝的神秘背后似乎并没有什么。1858年10月的《世界画报》刊发了这样一段法国人的观察:

“这是一个非凡的国家,曾经形成的高度文明如今依然辉煌,只是它已经是强弩之末,就好像已经燃烧了整夜的蜡烛,正在绽放最后的光芒!这是一个奇特的民族,正经受着衰败的阵痛,垂垂老矣却又散发着孩子般的稚气,它身上同时具备孩童时期的不足以及迟暮之年的无力。”

“战争中,他们的士兵使用的正是我们的武器:有火枪、火炮,甚至还有英国人的小船……不过这些火枪是火绳枪,火炮只能固定在无法移动的炮架上,还有那些小船,居然装满秸秆,简直是异想天开。一旦秸秆燃烧,船就会偏离航线,很有可能搁浅在沙洲或者陷入淤泥无法移动,直至烧毁。”

“如今,他们的工艺标准还是很落后,除了某些行业的传统工艺之外,其整体水平非常低下,只能制造出简单的小玩意儿。”

到了1885年,在法国人眼中,就连中国人最引以为豪的瓷器,也难以提起他们的兴趣。在一篇题为《闲话安特卫世界博览会》的报道中,有关于中国瓷器参展的介绍。“那儿倒是有一家清朝店铺,从里面的产品来看,清朝现在的艺术家还在努力追求以前的陶瓷制品那般的至臻至美,但却始终无法企及。虽然没有经历明显的衰落,但是现代陶瓷产品确实大不如前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很多闻名于世的着色秘诀都已经失传。”法国人直言,想看精致的中国瓷器,只能到博物馆或私人收藏家那里去找寻了。

>>法国人在“北上广港”,留下底层生活画卷

政治军事关系,是早期中法关系的主轴,这些关系当然也并不都是愉快的。这本书也给予如实的描述,诸如法国军队炮击、攻克广州,马神父事件,英法联军与清军的交锋,中法两国因越南大动干戈等,书中都有极平实的文字叙述和精美的画面展示。比如,1860年中法《北京条约》的签字仪式上,有来自现场的观察,对中法双方相关人员的表情,甚至心理状态都做了极为恰当的描写:

“亲王脸色看起来很差,似乎急于将条约签完。他看上去至少有30岁,而实际上才不过25岁。从气色来看,他的身体似乎已经被鸦片和淫欲掏空了。他穿着极其简单,帽子上的顶戴花翎暗淡无光。此外,和所有漂亮的清朝官服一样,他身上暗色的丝质长袍上,双肩、前胸和后背上都绣着色彩鲜艳的龙。脖子上垂下来的朝珠,说不清什么材质,闪着仅有的微弱光芒。”

朴实的文字加上画家的画面,时至今日依然能感受到画面感。

社会生活的报道则显得轻松许多。晚清的史书对社会生活绝少涉及,文人笔记、官方档案的记录也冰冷、零乱,当时的中国还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媒体,因此海外的这批画报就成了晚清版的《清明上河图》。

广州是《南京条约》规定开放的最早一批清朝通商口岸,更曾是唯一的外贸特区,法国人对清朝的认识便始于这座城。1858年的《画刊》描述:“在这片区域,人们一半的时间是在街上度过的,大部分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职业和商贸活动也都是在街上进行的。这边一位理发师被一位路人叫住给他理发,那边一位厨师迎着大风以一碗一钱的价格售卖他煮的各种汤,这个角落一位灵巧的锅匠在焊一口锅,那个角落一位牙医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在给一位路人看牙,路人则给他一块儿蒸热的甘蔗作为酬金。当然还有蹲着的赌徒、抽烟的以及大白天睡觉的人。总之,对于清朝人来说,街道就是进行一切消遣和各种享乐的场所。”

北京城曾是西方人眼中的神秘都市,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法国人终于来到了这里。“街道上还有些店铺卖蒌叶、槟榔、人参、化妆品以及一大堆让妇女容颜焕发的珍品。蒌叶是清朝人生活的必需品,并且成了文明礼仪的一部分。离别时,人们会把蒌叶放到锦囊里,作为礼物互赠给对方。与达官贵人讲话时,没有人敢不在嘴里衔着蒌叶。女人们还会在各种场合使用蒌叶增加自己的魅力。”

此外,上海的马拉松比赛、香港繁华的街巷等也给法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溃》中主张,19世纪的“天朝”有着一种与今人源自西方观念完全不同的观念,这场战争并非简单的胜败屈辱,而是两种全然不同的观念的碰撞,而它的真正意义是开创了一种超越既定标准的交涉和交流方式,从法国画报的记录似乎可以得到印证。

其实不只有法国画报,“西洋镜”系列还推出了“德国建筑师眼中的中国”、“美国女记者眼中的民国”、“英国战地摄影师镜头下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等诸多作品。这些零零碎碎的西方影像记录正如书名“西洋镜”那样,带给读者一种不同的观察角度和体验。《老照片》主编冯克利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曾说,老照片的魅力在于“当历史可以观看”,同样属于影像史料的画报,想必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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