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索云峰/摄
◎鲍尔吉·原野
松针
如果向松树问路,松针会用手指给你指几千个方向。它不认可只有一条路,它觉得上下左右都是路,蜜蜂和小鸟正四处飞翔。
《楞严经》上说:世为时间纵流,界为东西南北,另有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与上下。不光四面,还有八方。《淮南子》上说的宇与宙,也指时间空间。松针说,在东和东南之间,还有的扇面一般无尽的向度。松针的道路遍布虚空,打碎了空间观念。
在松树上,松针是它的花,一朵朵绿色的刺猬花开在松树枝头。松树贞直,你想象不出它的叶子会是片状,那太像瓜的叶子,杏树与桃树的叶子。松树的叶子决不单薄,必定刚劲,这样的叶子如果不是拳头也是针,与浑圆的枝干匹配。
松树的针无碍于其它动植物的生长,它只是威风凛凛,只是不流凡俗。一棵浑身是针的树,决不会弯腰乞讨,也不会像藤一样攀援高枝,它自己就是高枝。一棵树,究竟要练多少年才练出千万根针?它把那些柔软的叶子卷起来,变成针。这些卷起来的绿叶写满了松树的日记,记载它怎样把根扎在岩石里,怎样从石头缝里找到水。它记载了松香的秘密配方,比香奈尔的香水还香呐。它把这些秘密都卷了起来,掰都掰不开,变成了一根根绿的针。如果到过寒冷的北国,就知道一棵严冬不落叶子的树要何其坚韧,除非它的叶子是针。
大雪降下来,日日夜夜。雪幕如羊毛的门帘子被风吹起,放进来无数只羊。松针瞄准雪花但扎不到雪花,它宛如在风雪里爆炸的绿色烟火。雪一层层裹住松针,雪在枝头屯集。雪从松针边上塌下来。松树比别的树更了解寒冷,当所有树把叶子丢弃在地上时,松树却不让松针飘泊天涯,树在,针就在。它们在枝头生死相依。松针不枯黄,不萎顿,它们如悬崖边上的斗士,不知何为退路。松针在广大的冬天看到了北国的树叶看不到的景物。在雪地里,黑黢黢的树干如火烧过,它们的叶子早已化为泥土。雪地里的窟窿是兔子的脚印,鸟如一颗子弹飞向毫无遮拦的树枝。风呼啸而来,千万根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飞舞,鞭打雪花。河流结为黑冰,下沉于萧瑟的河床。偶而有哪一棵树顶端的叶子没有落,一如遇难的人扯着手巾抖动,它将一直抖动。大雪藏匿了山峦,下不来山的灌木在山坡上猜想被雪没收的路。
松针在严冬里翠绿,保存着千鸟飞绝,万径寂灭之后的绿。松树用松针收藏了一年四季,冬天穿不透松针的身体,松树在冬天过着夏天的日子。为大自然保留着唯一的绿。
松针如钟表的针,它把时间指向过去现在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指向去年前年乃至童年的某一个时刻。如果你向松树打听时间,松针会告诉你一千个时刻,包括分、秒、时。表针在枝头伸张,但人早已忘记那是什么时刻。时间不是一条横贯而过的直线,它通向四面八方,与空间相连。人在松树前观望,看到时间纷纷如簇。看见松树放射比猫胡子坚硬的光芒。春天里,松针的白雪化为融冰,用晶莹衬托着松针,冰的水把每一根松针洗干净,仿佛它们是刚刚长出来的新松针。
松脂清香
临近傍晚,我闻到由窗外传来的松脂的香气,那是劈柴经过燃烧之后才有的味道。刹那间,我站起身,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要迎接一下。
什么事情呢?
黄昏把稠紫的暮色像抖床单一样铺在查干沐伦河南岸的村子,疾走的马儿背上跳散着鬃发,羊叫的焦急与牛吼的沉缓高低起伏。没有电,星星已经从罕山上空粒粒亮起,仿佛在上升;牧民家的煤油灯错落点燃,窗棂像一只只橘黄的灯笼。
当空气里充满六月里露水的潮气,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就会响起——
当年生活在母亲身旁
绫罗绸缎做衣裳……
唱到高音处,古拉日松阿沙哑的嗓音收束一线,悄然哑默。我的血也在流淌中停顿了,等待他下一句歌词出喉时,再迸然进发。他的样子亦恍然眼前,昂长的脖颈内凹为坑,由于吸气力尽所成;双眼微闭着,十分陶醉。
我舅舅居日木图已端坐炕头。一会儿,腌酸黄瓜和煮烂的羊骨头就端上来了。他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眼里跳荡着半嘲弄半欣赏的笑意,说:
“介!介……”
意谓“听呵,听吧”,然后以食指和中指自锡酒壶的脖颈处掂起,揣度里面酒的分量。窗外鸡窝骤然惊鸣,那必是朝鲁用棍子在捣鬼。
这时,我站在后院,在平缓淌过的河水中传来的跳鱼的落水声里,在微苦的柳树的气味里,观看向一边倾斜的高高的苇草背后的天幕,星星一粒接一粒地亮。随着夜色转浓,它们像要跳出来,又像有人钉上去的……而古拉日松阿的歌声还在苍凉地摇曳,如晚风里的篝火。
一匹马儿做彩礼,
女儿出嫁到远方……
还是那首《诺恩吉雅》,为东部蒙古人人熟知。去年,在北京的一次颁奖宴会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齐声唱起了这首歌,声势感人,甚至有一些悲壮。大厅里的人们纷纷瞩目,看这些并非来自一个地方的、有年近古稀或身为高官的蒙古人扯着嗓子柔情百端地唱《诺恩吉雅》,单纯而天真。我猜当时会有人想,当一个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也会唱许多好听的歌曲。
我在窗前等待着歌声。
松脂的香气明亮地穿透了都市的喧杂,像一个鲜花般从远处跑来的孩子,让人想起所有相关的往事。人的记忆真是奇妙,在歌声、气味和阅读的不同层面,各自储藏着所有,而且永不消失。歌声会让故乡在你心里猛然苏醒,如同对面走来一个黑红脸膛带着闪光和笑意的牧马人,他摇摇晃晃地、腕下悬着马鞭。孩子们在羊圈边上踢毽子,用马兰草编的像蝈蝈笼似的毽子,那条狗围着你转,尾尖哆哆嗦嗦,使腿发痒……记忆是住在不同房间的客人,等待着拜访各自的主人,不关知识,也不关明敏笨愚。
古拉日松阿住在村东,他的邻居是兽医巴拉珠尔。每隔半个月,信和包裹会从班车上卸下,由一个黄眉毛的司机拎到兽医家的窗台上。古拉日松阿喜欢穿行于栽种的一人高的扫帚梅之间,检阅这些稀稀拉拉的花。他老了,听人说话的时候,嘴唇抖着,像要补充什么。在油灯下,他右手端着酒盅,左手抚摸猫的脊背、狗的脑门、孩子的头发和女孩子的手,仰面尽酒,张嘴散出辣气,大欢喜。这么喝着摸着,他眉眼紧凑,甚至像要哭了一样。停顿一会儿,又唱了起来,脸面、怀里、手上都舒展开了,我们的心都飘在他的歌声上面,提着肝胆左回右转地流向远处……
当松脂的香气飘进窗口时,我静待着歌声。歌声之后,我舅母喊牛的声音就会响起。她一手压着洋井,另一只手把已经饮饱的花母牛从石槽边推开。满达的母亲招呼牛犊的声音也会响起,遥遥地像喊自己的孩子。
我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于都市。就在刚才,有人用扬声器宣布:“订阅晚报,送报上门”;在歧山三校门前,一个老头蹲着,面前的罐头瓶里装满小树蛙,5角钱一只,卖;另一个穿法兰西公鸡队队服的撑拐的孩子焦急地站在斑马线边上,鱼贯而过的汽车不给这个可怜的满脸是汗的瘸孩子让路。
都市的黄昏在嘈杂中相互拥塞,烁烁点亮商家招牌的彩灯。我记忆中的情景几乎成为前生的旧事了。许许多多的场景、声音和气味在古拉日松阿的歌声中排成一队,等待与我相见,而我也忐忑地等待着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莹净的往日,这是因为我闻到了松脂的香气。
牧区的傍晚,最亮的是灶间,松枝和沙棘被大把地塞进炉膛,毕剥尖叫,人脸镀金,茶在铁锅里哗哗滚响。家家的炊烟都有松脂的香气,混合着牛粪与河水的味道,如发酵的青草的气息。
在窗口等不来古拉日松阿的歌声,我迷惑于松脂的香气从何而来。向外看——四单元的门前有木匠在干活,他光膀子刨一块板,干净的刨花如烫发女人头上的大卷滚滚而下,边上,有人把刨花扫进旧脸盆里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扩散,遇窗而入时,竟引起旅人的乡愁。
对黄昏中由燃烧而出的松脂味,我的确有些难以自持。乡愁是一声冷枪,在你最无提防的时候劈面飞来,让人站立不稳。乡愁是一捧水银,倘若不小心弄洒,就会无孔不入,渗你心房。我以为,故乡一直在遥远的内蒙古,隔着重重山水。谁知它竟藏在窗下,藏在邻居的木头里和刨花的微焰中。
松脂的香气在黄昏里散尽之前,我仍然等待着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唱至高音处,收束无声,宜阖目倾听,接着是满达母亲的招呼牛犊的喊声……
我慢慢等着,直至空气中闻不到理应与歌声结伴而来的烟雾里的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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