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的一天

□火锅

中年生活到来了,到来得特别全面,特别彻底,覆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有明确的路径,从恋爱结婚生子这样一路顺理成章地延伸过来,每个路标都会有人庆祝。

前一段时间,家里老人生病了,需要动一个很大的手术。从不能接受这个事情,到接受,最后像打了鸡血一样迎接生活的暴击——事实上也不需要我做什么,我的压力主要还是来自于精神:一种对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这根梁也不甚牢固的担忧。中年生活到来了,到来得特别全面,特别彻底,覆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有明确的路径,从恋爱结婚生子这样一路顺理成章地延伸过来,每个路标都会有人庆祝。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的,大概所有的庆祝同时都在趁机宣泄两种对立的情绪:喜悦和悲凉。在欢喜中流下眼泪,或者在哭泣中笑起来。当然,如果不按照这个路标走,中年一样也会到来。只不过那样的中年生活大概没有这么主流,这么典型,这么荒诞而正经,这么看起来无比正常因此令人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10月中旬百丽宫有戏剧影视展,我和大胃周末去看了一场英国国家剧院版本的《简·爱》。故事就是那个故事,但也有一点要说的:看剧的时候不停地想起年轻时读《简·爱》的感受以及现在对于这个故事的感受,这两者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激烈的对比蒙太奇。勃朗特姐妹好像很着迷于脾气古怪的男主角,愿意把他塑造成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暴风骤雨一般的神。《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也是这样疯狂的人物。我曾经痴迷于这样的角色,现在只觉得他们自恋而浮夸。至于简·爱——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大概都有一点简·爱附体,例如感觉自己“卑微而高傲”。这么多年,卑微和高傲像神雕侠侣一样相伴而来,又相携而去。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卑微高傲和中年的我们就此别过。

简·爱的内心戏非常多,大段大段独白。现在看来只觉得多余,年轻时气血充沛才会想那么多,其实事情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简·爱发现罗彻斯特和英格拉姆小姐准备结婚的时候用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心,谴责自己、打击自己以求获得死心的安息:你看看英格拉姆小姐(美丽高贵)!你再看看你自己(平凡卑微)!我看到这里几乎吐血。前半生的所有力气都用在按住心的手上。这只手原本应该是自由的,那颗心也应该自由地去无事生非。

一个中年人嘲笑年轻时候的自己,从她当年的读书品位入手最方便,她的所有感受和行为都被无情地diss,一切不如意都可以怪在她当年的愚昧冥顽之上,好像现在就变聪明了一样——更愚昧冥顽了也未可知。

故事虽然就是经典的故事,没有什么改编,但是这出戏的形式太有意思了。最大的感受就是创作者非常自由,不执着于任何皮相——整个剧下来只有固定的几个演员,每个演员都扮演若干个角色。演员和角色之间相通的只有神韵即可,无所谓年龄、长相,甚至人类也可以扮演动物,一件衣服卷起来就是婴儿。

看这种戏让人感到皮囊唯一的用途就是用来固定“人”,让人成为一个固体,风不能吹走,雨不能淋透。否则:肺跋山涉水去找自己的胃,问,吃了吗?一只眼睛要和很多眼睛对视之后,才能找到和自己天生一对的另一只。

这个戏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稀有的自由,这自由抓不住,然而感受到那么一点点也觉得奢侈和幸运,值得在心里深深珍藏。

看完了剧,所幸还没有到饭馆打烊时间,赶去某著名的南京菜饭店吃饭。这里有一种清蒸鱼,河鲜的味道,完全区别于海鲜,我上次吃的时候就大为惊艳。大胃尝了一下说:可见你是内陆长大的,我们胶东人受不了这个味儿——所以就都给我吃了!我大爱那从淤泥里升腾出来的土腥味儿,冰冰凉的,湿润润的。夏天里路过扑腾扑腾冒水泡的泉水池子时,翻涌上来的就是这股味道。又要了蟹黄包,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包子好吃得令人流泪,当然也是因为饿了。

多么好的、非正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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