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是芝麻给予人类的文化启迪,尽管,这个启迪与苹果带给牛顿的启迪不可比,但是,在我看来,小小的芝麻已经是相当的了不起。
那些年月,我家种芝麻,都是边边拐拐的田头地角,倒不是拿它不重视,只是因为它的泼皮易活。夏末秋初,莹润碧绿的禾秆上开满了喇叭一样的小白花,开满花朵的禾秆,立时光鲜明媚起来,细细长长的花蕊,随着清风的吹拂,把一缕一缕的清香源源不断地传输出来,我们站在田埂上贪婪地闻着,那香味能让人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
芝麻如少年,一些日子不见,便蹿高一截,它每开花一次,拔高一截,再开花,再拔高。花落结籽,一颗一颗的籽荚,在紧贴主干的位置,以挺举的姿态,稳重端庄,错落有致。
荚子里的芝麻粒,特别懂得排兵布阵的技巧,你无论剥开哪一只,它们都整整齐齐、姿态昂扬,一个一个小小士兵似的肃立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喊着——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金秋时节,芝麻被大棵大棵地收割回来,整齐有序地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它们和大豆一样,等到被晒得干枯了,拿连枷一下一下节奏匀停地把籽荚拍开,收拾掉枯禾,仔仔细细地拣尽沙土,颗粒归仓的它们在之后的长久日子里,会被制成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至美之味,成全我们的口腹之欢。
一只青花瓷罐里,装着半下芝麻。早晨,母亲倒出一些芝麻放进米升里,再给我一只小木槌,我便一下一下地用那只小木槌在米升里捶开了。我捶芝麻,其实多数时候有些小和尚念经的意思。因为米升并不深,捶时得用巧劲,否则,容易让芝麻粒们一蹦三尺高。木槌在手,抬起,落下,在与芝麻接触的那一瞬间,劲道很生猛,那生猛的劲道,使的是巧劲,像是平常和颜悦色的大人,在小孩说错话或者做错事的时候,一眼剜过来,只那一眼,不说要了你的命,至少也把你吓得三魂丢掉两魂半了。我那看似不经意的一捶又一捶,每一捶都让芝麻粒强硬的魂魄丢掉几分。在捶芝麻这事上,我也算是个熟能生巧的人。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酒是陈的香,醋是老的好,搁在谷物这里,却是与衣裳一样,愈新鲜愈好。要不,怎么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做啥?可是,我不行,我的童年,很清贫,很孤独,甚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忧伤,但是,这依然无法阻止我这么多年来无休无止地回味咀嚼,阻止不了我对于那些岁月深深的怀念。
只要有美食的地儿,芝麻一准少不了,烧饼,糯米饼,南瓜饼,香芋饼,鸡蛋饼,发糕,烘糕,麻球,饼干,肉松,羊肉串,都会扑上一层芝麻。扑上一层芝麻的这些美食,更好吃也更好看。做菜、煲汤、熬粥时,如果洒进一把芝麻,口感自然会大有提升。至于那又香又甜的芝麻糖,以及于下好的面条或者汤锅里再淋些芝麻油,那种滋味,当然是让人口舌生香、回味无穷。
我只见过黑、白两色芝麻,据说还有杂色芝麻和黄色芝麻。杂色芝麻用于榨油,黄色芝麻不仅用于榨油,还可以用来做芝麻酱,对此,我比较的孤陋寡闻。
一直喜欢吃汤圆。糯米粉汤圆,高梁粉汤圆,它们的馅,芝麻担任了主角。一锅汤圆,好吃不好吃,就看那芝麻糖心的演绎水平了,好比一部片子里的领衔主演,芝麻若是少了或者与白糖搭配得不够好,那么外观再好看的汤圆,也仅仅是金玉其外罢了。
我家每年至少做两次芝麻粉,一做便是一洋铁箱子。因为量大,芝麻得放在地凼里煅。起先对于“煅”这个字的用法有些不解,不就是把小小的芝麻弄碎么,至于这么费力,又不是煅铁。其实,真的像煅铁一样的。俗话说,看花容易绣花难,别看芝麻个头小得冷不丁掉到地上便可能瞬间看不见,但是,它的韧性,却是相当的大,一只锤子对付千军万马的芝麻,还真的要费些力气。捶一下,一汪油冒出来,再捶一下,又是一汪油冒出来,最后,地凼里的一堆芝麻,成了一只大粑粑。总算,芝麻被捶成了碎渣。
在武汉读书那几年,有一种面食至今不能忘怀——加足了芝麻酱的热干面。其实,也并不是仅仅为了吃而吃,想来,武汉的热干面,已经在我的意念中被揉进了我那早已逝去的青春岁月。那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仿佛我们怀念故人故土时,带着些甜蜜,也带着些忧伤,就像雪小禅说的,“我以为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将爱情忘记,将你忘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听到了一首旧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因为这首歌,我们一起听过”。
芝麻,被称为八谷之冠。虽然它只是满足我们味蕾以及口腹之欢的配角,但是,这个配角为我们带来的饕餮享受往往跃居于主角之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好比,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要的就是那份稀罕。当然,我没有一丁点贬低芝麻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日复一日老调重弹的生活,需要一些出其不意的情调,需要一些让人眼热心暖的仪式感,需要来自芝麻这般可食可赏物质的锦上添花。
子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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