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号”沉寂安达曼海

【编者按】

在安达曼海沉没4个月后，11月17日15时55分许，泰国游船“凤凰号”被救援队打捞出水。出水的船体锈迹斑斑，已面目全非。

2018年7月5日，载有中国游客的“凤凰号”和“艾莎公主号”游船在泰国普吉岛附近海域突遇特大暴风雨，船只倾覆。“凤凰号”上载有87名中国游客，其中40人获救，47人遇难。

“凤凰号”船主、造船工程师在事后被逮捕，罪名为“因过失致47名游客遇难”。这艘游船的建造质量也遭到媒体质疑。泰方称，此次打捞出水后，“凤凰号”将被送往船厂供取证团队和专家检查，以推进事故调查。

4个月前，沉船事故发生后，澎湃新闻记者去到现场，走访了多方涉事人，试图复原这起事故的始末，追问“偶然”事故中的“不偶然”。

泰国人Goh是个快乐的出租车司机。他今年50岁，是土生土长的普吉岛人。

Goh很喜欢和乘客聊天，这几年普吉岛中国游客剧增，Goh的中文词汇从“宁波”、“南京”扩展到“康熙”、“哈尔滨的雪”……

2018年7月5日沉船事故发生后，Goh再遇到中国乘客，中文词汇不够，就用手比划，夹杂英文：“So big accident! Tailand, first, tunami，2004. This, second. Before, 1 or 2 died, this time 47.”（事故太大了！在泰国，最大一次灾难是2004年的海啸，这次第二大。以前事故死一两个人，这次47人。）

事故共有3艘船只沉没，包括：摩托艇、“艾莎公主号”游船、“凤凰号”游船，涉及人员包括游客、船员、导游、潜水教练在内共计147人，100人生还，47名中国游客遇难。

泰国导游大雄（化名）记得7月5日早上没有任何异常。他事后翻看Facebook（社交网络），在当地西南部海岸气象预警中心的账号上，4日11时，5日11时和16点，分别有一份暴雨及浪涌预警——

预计西南季风影响安达曼海域，可能带来强降雨和局部暴雨，安达曼海浪高可达2-3米，所有船只应谨慎出行，小型船只禁止出海。

西南部海岸气象预警中心7月4日11时在Facebook上发布的暴雨与浪涌预警。 西南部海岸气象预警中心facebook官方账号 图

5日当天早上，大雄没看到预警，那天风和日丽，查龙码头上插着绿旗，代表可以出海。即便看到，他也觉得在5月-11月的雨季，这种预警很正常。

雨季被当地人称为淡季，大雄说这个季节欧洲客人比较少，海上风浪大不安全，中国客人多，“他们似乎不太在乎天气”。

大雄所在的船是小型快艇，它还是和码头上的各色大小船只一起，在7月5日9点钟左右出海了，其中包括大家伙“凤凰号”。

“凤凰号” 资料图

【一】

吴明（化名）和龙儿（化名）踏上了“凤凰号”。小两口6月份结婚，龙儿喜欢海，丈夫吴明想给她个惊喜，在“马蜂窝APP”里，通过懒猫旅行社订好7月5日“凤凰号大小皇帝岛豪华游艇浮潜一日游”，两人花费不到一千元。

第一次出国自由行，吴明记得导游告诉他：“凤凰号”是所有一两千艘船里面前三大的船，很安全，你们在里面随意，想干嘛干嘛。

出海时龙儿在甲板上拍摄的照片。

同样来度蜜月的还有霍溪（化名）和老公李冠（化名）。两人2011年6月29日开始恋爱，2018年6月29日结婚。一起上本科、读研究生、工作坐对桌。

李冠在携程网订购旅行套餐。在携程网可以看到，“豪”和“稳”是“凤凰号”的两大卖点：“根据普吉岛海域的风浪洋流的情况，由当地著名设计师操刀设计”“不晕船，宛如屹立在海上的新岛屿一般。”

携程网上的“凤凰号”介绍 资料图

两对情侣登上“新岛屿”出发了。

上船前，霍溪记得导游阿才说这是豪华游轮，穿鞋会把木板弄湿。

上船后，导游先把大家聚集到一层餐厅，讲解注意事项。船上有两个泰国导游，阿才和阿东，都会说中文。

除此之外，这座实际长29.13米，宽6.5米，高3.5米的游船上，还有船长、船员、泰国服务员、潜水教练，以及87位中国游客，1名美国游客和他的白人女朋友。

船舱里人多得快坐不下，导游让游客们在隔间的沙发椅上挤一挤。导游站在船舱中间，示范救生衣的穿法，最后不忘开玩笑：这艘船很大，一般不会有很大的安全事故，只要你自己不作死。

众人哈哈一笑。

一层客舱图片，乘客围坐在桌子边。窗户不大。 资料图

李冠拉着妻子霍溪去二楼参观，那是一个KTV包房，还有一个驾驶舱。包房外两侧、船头、船尾都可以坐着看海。霍溪晕船，回到一楼船舱的沙发椅上睡觉。

另一对小夫妻，吴明也因为晕船睡觉，妻子龙儿在一楼船舱，和身旁上海的一家五口聊天。3个成人（2女1男）和2个小女孩。吴明和龙儿也从上海来，格外亲切。两个小女孩可爱大方，主动和龙儿打招呼。

在船尾的甲板上，坐着31岁的黄俊（化名）。他和姐姐、结拜大哥、三个发小，一行六人来泰国旅游。六人是小学六年的同学，一起长大。

六个小毛孩，长到30多岁还能撇下工作、孩子凑到一起出国旅行。在泰国街头排排坐，两位男士分坐两旁，护卫中间四位女同学，墨镜、耳环、红唇、露肩装，女大十八变。

黄俊晕船，自己坐在船尾甲板上。五个伙伴在一楼包厢里聊天。

他身边坐着那对外国情侣，有几个中国人全程和他们用英文交流，黄俊觉得大家英文好极了。

开船一个多小时，他身旁的人越来越多，小孩、老人、中年人……都是因为晕船出来呕吐，船员们不断给大家递袋子。

【二】

大概11点左右，终于到达小皇帝岛。吴明和龙儿下水浮潜。下水前，导游让大家穿上救生衣。此前在船上的两小时，并没有这样要求。

导游阿东后来接受《每日人物》采访时提到，在船上穿不穿救生衣看个人，有人嫌救生衣旧，别人穿过，拍照不好看。他以前试着强迫客人穿，吵了好几次。让客人下水穿，也有人不理，说自己会游泳。

他说平时从码头出发时，游客如果不穿救生衣，会被罚款。回来时，政府的人都下班了，没人检查。

吴明会游泳，也乖乖穿着救生衣，带着潜水装备浮潜。龙儿不会，和另外两人一起扶着一个救生圈，潜水教练拖着救生圈，让她们把头埋进水里。

龙儿带着小型防水相机，教练替她们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吴明感叹教练水性真好，简直像一条鱼，不穿戴任何设备，一下就潜到水下七八米拍照。

和龙儿一起浮潜的姑娘上岸后，想要Gopro里的视频和照片，微信没加上，留了龙儿电话号码。

霍溪和老公李冠下水浮潜了一会儿，去二层玩滑梯。那是一个充气滑梯，从二层直冲海里。

在小皇帝岛，深潜游客戴着装备下水，浮潜游客穿救生衣。 受访者供图

李冠先冲下去，告诉妻子要捂着鼻子，不然会进水。霍溪得到要领，冲下去后安然无恙。

返回船舱前，导游让霍溪先在甲板上冲淡水，把救生衣脱下来，导游还帮忙脱，最后统一收在一起。

导游阿东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解释，让游客脱救生衣，是因为玩了会有沙子，会脏掉，脱掉洗一下，放在旁边，想穿也可以穿，就是看自己个人。浪特别大的时候，也会叫客人穿。

黄俊上船冲完淡水后没换衣服。他裸着上身，下身穿着篮球裤。

大概下午两点，到达大皇帝岛，大家又穿起救生衣下船。黄俊看到附近停泊了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

岛上有白色海滩，很多椰子树，还有餐厅。霍溪和老公在沙滩边晒太阳，喝饮料，吃东西。

吴明很惊喜那里的海面波光粼粼，有点像是果冻，颜色比蓝色还要好看一点。岛上有一段浮桥，顺着阳光往下看，下面全是细沙，清澈见底。

4点集合，由于很多人中途坐车去了远处更大的沙滩，吴明记得众人登船结束大概在4点40到4点50之间。

他还记得那时天上有一点乌云，但遮不住大太阳，还是风和日丽的。

照例，上船先脱救生衣。吴明并不觉得不妥，“这么大的船，谁想到会出事啊。”

吴明一上船就晕船，众人登船，一楼甲板吵闹，他就到二楼甲板去睡觉。妻子龙儿回到一楼包厢里吃东西。

“凤凰号”游客回程排队登船。龙儿称云似乎已多起来，仍太阳当空。 受访者供图

【三】

另一对小夫妻霍溪和老公，坐在一楼船尾甲板上。这是黄俊的老地方，他上船后又坐回来。

上船时，黄俊听到一个头发很短很卷的泰国船员说，返程时可能会下雨，风浪会有点大，船会摇得比较厉害。黄俊并没有担心，脱救生衣时也没有犹豫。

开船十分钟左右，二层甲板上的吴明感到天气不一样了。他看到前面有一大片全是黑的乌云，船慢慢驶进去，风越来越大。

来了一个船员，要把二楼挡风的塑料板收起来，说是要下大雨，塑料板会被吹掉。

游客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吴明觉得这种天气隔个十分钟十五分钟就过去了，有危险的话，船肯定不会开啊。

他记得当时二楼有二十几个人，其中十几个在KTV包厢里睡觉，里面有躺的沙发，还有铺在地上的床。剩下的人在甲板上。

浪越来越大，船不断摇晃，吴明没想过要穿救生衣，觉得船肯定能开过去。

大概晃了有十几二十分钟，雨越来越大，二楼甲板上的人陆续进KTV避雨。吴明想到一楼找妻子，下不去。

要下一楼，要走靠外面的旋转楼梯，船晃得厉害，吴明害怕一个浪打过来，就掉到海里。

他没有紧张，想暂时回KTV找个地方坐一下。里面全是人，他就躺在门口的地板上，闭上眼睛睡觉。房间里很多人抱着小孩，孩子在哭闹。

大概睡了二十分钟，吴明意识到“这个浪不对了。”因为一直在打，他晕船，开始害怕，就继续睡，不让自己醒。

他想万一船要翻，他又一直要吐，就没有力气跑出去，一定要留足体力。

吴明听见周围的人都在吐，几乎能肯定自己是二楼唯一一个没有吐的人。

当他再睁开眼睛，“我天呐，那个浪大得比我们二层楼还高，就这样打下来，玻璃上面全是水，打一下里面的人就叫一下。”

很多游客开始哭，船剧烈摇摆，一个男生从沙发上摔下来压到一个小孩，小孩妈妈骂他。

害怕的情绪开始蔓延，上来一个导游，吴明记得是阿才。导游对几个害怕的男生说，怕什么怕，大男子汉。来，我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坐在地板上，用腿蹬住柱子，背顶着这个沙发，让沙发不要翻下来。

阿才离开，没给游客发救生衣，也没人主动要。吴明这时还在门口睡觉，他感到阿才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吴明不想睁眼，一睁眼就会晕船，他闭着眼，侧耳留意每一个重要信息。

一个小孩一直在哭，母亲哭着对小孩说，我不应该带你来，妈妈对不起你。旁边的人劝她，你说这种话干嘛，没事的，肯定安全。

吴明睁眼看了一下，女人穿着黑色衣服，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孩。他开始害怕女人说的是真的，担心起一楼的妻子。

在一楼的龙儿回到船舱，准备了泡面，去换衣间换衣服。回到座位时，外面已经乌云压顶，同桌一家五口开玩笑，让她扶好泡面，不然要飞出去了。

她们几个人坐在离船舱出口最远的位置。船一直是整体向右倾斜前进，船员解释是因为左侧风浪太大，船开得很慢，不用担心。

船不断颠簸，龙儿觉得像坐过山车，被浪推高又落下，不断有失重感。许多人吓得尖叫，晕船的人越来越多，船舱里都是呕吐声，她吃的泡面也全部吐了出来。

坐在船尾甲板上的黄俊感受到了船员情绪的异样，“神情紧张很多。”一个船员为了安抚游客，趴在地板上面，然后跳起来逗游客笑，比了个ok的手势，说这个风浪没事的，no problem（没问题）。

雨越下越大，黄俊记得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船员开始叫外面甲板上的人穿救生衣。没有让里面的人穿。

【四】

黄俊看到一个船员从负一层跑上来和另一个拿对讲机、胖胖的泰国船员汇报，说下面的水已经淹过膝盖。

黄俊虽然听不懂泰语，看到船员在膝盖上面横着比划。

他明显感觉到船已经开始向右倾斜。船员们往倾斜的逆方向跑，似乎想靠重力把船压回去。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尖叫，哭泣，离黄俊最近的，在船上煮饭的泰国女人也开始哭。

胖胖的船员听到汇报后马上到负一层，跑回来时非常慌张，赶紧通知船舱内的人穿救生衣，全部出来。

一楼船舱里的龙儿听到门口船员大叫了两声：“赶紧出来，快出来！” 这时候船已经倾斜得让人无法站立，有人紧张站起来，一下就滑倒了。

龙儿觉得大家没有意识到危险，还有人在慢腾腾打包行李，有人因为难以挪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当时坐在离出口最远的位置，还在想着把呕吐的垃圾袋先放进垃圾桶里，再把装手机的防水袋从包里拿出来，挂在脖子上。她通过船舱的窗户看不清外面，完全没有意识到船要翻了。

一楼开始发救生衣时，有人喊二楼也要发。吴明看到，二楼只有四件救生衣，都是之前没下水的老人家穿的。

船在接近全部倾覆60、70度时，吴明隐约听到一楼有人喊，“出去，出去”。旁边一个男的跑了出去，边跑边喊：“出去干嘛，是不是船要翻了？”一听到这话，吴明睁开眼，窜了起来。

他那时甚至有一丝窃喜：“我保存的体力终于有用了。”

吴明想到一楼找妻子，出去一看，整个船倾斜了过来，他跳到门框上，想着怎么抓栏杆。船已经不再左右摇晃，只等着再来两三个浪彻底把它打下去。

他看到二楼两个男的摔下去了，撞到了另一边护栏上，重重一声，他往下一看，没动静了。他想完了，更使劲抓住。

这时一楼的外国人已经翻出船边的栏杆，指着栏杆用英语对吴明喊：“calm down，just out of there，you will be safe，or you will die（不要慌，翻出栏杆就安全了，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吴明瞬间清醒，说ok，ok，想着被船拖下去也是死，跳到海里淹死也是死，还不如跳下去，死就死吧，别被船压死就行。他一直告诉自己，冷静就能活。翻过栏杆，准备跳海。

一楼甲板上的黄俊，目睹慌张的人群从船舱不到两米宽的门塞出来，人群滑向船倾斜的方向。船倾斜得更厉害了，海水倒灌进来，又把人冲了回去。

跑出来的人群里有一位老伯郑大庆（化名），他本来拉着老伴要一起跳海。第一次拉她时，老伴受伤，说了一句：“你不要拉我。”语气似乎还有些怨他。郑大庆觉得老伴知道该怎么办，他先跳，到时可以帮她，说了句：“好。”

这两句话成了他和老婆最后的对话。后来老伯告诉儿子郑小亮（化名），你妈跑出来了，被人群压下去了，随后船就翻了。

郑小亮痛心，为什么最初跑出来的那些人不敢直接跳海，他们比自己父亲还要早出来，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跳下去是有救生艇的？如果他们直接跳，也不会再被海浪压回去，把母亲压到下面，被船带进海底。

导游阿东后来被媒体问到“是否通知了游客跳海”时，说没有，因为他自己也没有跳，跟船一起下水。记者提到：“很多游客不知道船上有救生艇”，他说不放开救生艇，或者船不沉到水里，它不会上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最后救生艇怎么打开的，被谁打开，他并不知情。记者问他“是否有员工培训，紧急情况该如何应对？”他回答，“每天出发前教客人怎么穿救生衣。”

据阿东回忆，从他通知一层客人到最后自己落水，大概有五六分钟。沉船时，他说自己在KTV门口，船朝右边倒下去，他把门把手放开，慢慢爬出去。出去时附近有两个小朋友，他把他们抱出去。1分钟内，救生皮艇浮了上来。他们就把客人拉上去。

【五】

逃出船舱的人尚有一丝生的希望，还有很多人没逃出来。龙儿还在船舱里。

当她一步步挪到船舱中部时，忽然发现右侧窗户，有一半已经在海面以下，瞬间心就慌了。

她再走两步，还没到出口，窗户已经全部被淹没，紧接着一瞬间，窗户被冲破，海水猛地灌进来。那一秒她向出口看去，早已被人群堵死。

她最后听见的话是，有人微弱地喊了一声救命，有人说了句门出不去了；她最后看见的，是已经完全呈90度垂直的座椅，和横在头顶的左侧窗户。仅仅10秒不到，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整个客舱就被海水填满。

龙儿形容，那个场景和泰坦尼克号被灌水时一模一样，任何时候回想起来，感到都是绝望和恐惧。

“凤凰号”沉没 资料图

她穿了救生衣，被海水推向上面，顶在左侧船舱壁。她试图打碎头顶窗户，完全使不上力。

龙儿无法呼吸，只能用手捏住鼻子，憋不住了吸一下又全是水。船依然在晃动着下沉，她控制不了身体，也看不清，只能被海水带着在舱里到处碰撞，感觉有人在抓她的脚，又感觉撞到柱子上，又撞到地板上……

她当时心想生命就此结束了吗？要死了吗？我要被淹死了！完蛋了！怎么办……

翻滚中，她感觉头上有光，被海水不知从哪里冲出了船舱。“我发誓那束光真的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光亮了”，她努力向上蹬，被沉船带下去太多，救生衣带着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浮上去，露出海面。

只吸了一口气，她就再次被大浪打到海水里，救生衣已经翻转，不成形挂在胳膊上。她记不得呛了多少水，再次浮出海面时，看到有两个人抓着一个浮板。

“他们大声叫我赶快抓住，并试图过来拉我，在不远处，我看见了充好气的救生筏，我们游过去，被救生筏上的人拉了上去。”

上救生筏后，龙儿除了不停用力大口呼吸，做不了其他事，她旁边的一位女士，一直在大声呼喊同伴名字，她也试图站起来喊老公名字，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老公吴明跳海了，逼他下最后决心的，是他看到船侧面的玻璃爆裂，有个小伙子被玻璃碎片割伤，腿上骨头都可以看到。他看水快要冲破身旁的玻璃，就往海里跳。

和他一样跳海的，有三个男人。海水冲破玻璃后，又冲出几个人。

吴明感觉自己被沉船带下去了，也没跳多远，游不出海面。右手做出第一个划水动作后，他摸到了一件救生衣。

他很冷静，把一只手套上去，憋着气把另一只手套上，在胸前扣紧，整个过程都在海里，没有喝水。

浮上水面时，船已经完全沉没，救生艇还没浮出来。吴明看到海面只有不超过20个人漂浮，他大声喊妻子的名字。

海面上全是船上的泡沫板，他远远望着这些穿救生衣的人，像一个个橘红色的小龙虾。

救生筏上，蓝圈中是龙儿，由于没有正确穿戴救生衣，救生衣已翻转。另一条救生筏绿圈中是吴明。资料?图

吴明知道，自己肯定活了。

黄俊在最后时刻翻过栏杆，爬到船的侧面，那时船已经九十度倾斜了。他死死握住栏杆，爬到玻璃的位置，玻璃刚好破裂，他原以为玻璃是被水压冲破，后来听说有人砸破玻璃逃生。

在意识到船不断下沉时，黄俊已经没有办法了，只能直接跳海。直到那时，他才看到外面有两个救生艇。

黄俊借助海浪游过去，看到皮艇上都是船员。

事发时，霍溪和老公在甲板上放救生衣附近的柱子旁，他们看到船舱出来的大批人往自己的方向冲，在她还没意识到船要翻时就已经翻了。

她憋着气，一直往上蹬水，感觉到水面了，一块玻璃压着自己。玻璃瞬间被水冲破，她浮出水面，被拉上救生艇。

救援渔船拉幸存者上船 资料图

【六】

龙儿上了救生艇后，海水从鼻子嘴巴不断向外流，咸腥味让她再次呕吐。

她看到一个被拉上来的年轻男士，小腿被玻璃划伤，深到见骨，不停呼喊：“救命，帮我止血，求求你们。”人人难以自保，几分钟后终于过来两个人把他移到一旁帮助他。

黄俊身旁的女孩，脸上划开一道很长的口子，脸和手流血都很严重。他把自己篮球裤脱下来捂住女孩脸上的伤口止血，又让人用带子把她手绑住。

他救了女孩一命，可他找不到同伴，没有看到他们从一楼船舱冲出来。

吴明记得自己刚上艇时，除了极个别人，每个人都像神经病。

没受伤的人都精神恍惚，口齿含糊地说：“怎么会这个样子”，“我在旅游啊，怎么会翻船啊，我是不是在做梦”，“我老婆呢我老婆呢”。有人在乱叫，喊家人，哭叫：“我害怕我害怕”。

受伤的人躺着喊，“哎呀我手断了我手断了。”整艘艇上，全是血水和呕吐物。

众人的呼喊声中，吴明看到有个60多岁的老妇人，既不喊人来救她，也没穿救生衣，目光呆滞，死死抓着塑料滑梯，在海里摇来摇去。

吴明看到这一幕，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后来老妇人被拉上和吴明不同的救生艇。龙儿也躺在上面，像快休克了一样。吴明和龙儿交换了眼神，想问她有没有受伤，她听不见。转念一想，受伤就受伤，人在就好。

幸存者们在救援渔船上，回程途中天色渐黑。蓝圈中是龙儿。

霍溪也喊了丈夫的名字，没有回音。阿才、船长和她在一个救生艇上，阿才安抚大家情绪，让众人安静。霍溪的手机在防水袋里，船长想用来发求救信号，但手机没信号，其他人都没有手机。

阿才告诉救生艇上的游客，船长在二楼已经发过求救信号了，救援船在路上。

事后，导游阿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他在发现风浪很大时，去找过船长，提议靠近珊瑚岛会不会比较安全一点。船长说，风浪太大了，如果变化船头的方向，船会马上翻。

阿东说随后给公司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告诉老板不对劲了，这个风浪比平常的都大，平常是一米两米，最多4米，那天有5米，船长的挡风玻璃上都是水，赶快来救我们。

老板说好，阿东挂了电话。那时大概5点多一点。挂完电话后，他去一层叫客人把救生衣穿好。

“凤凰号”船长Somjing Boontham在事发后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游船5日上午9点从查龙码头出发，下午4点30分从皇帝岛返航。事发当时，船体受到了高达四五米海浪的袭击，船的前部受到袭击，海水随后涌入船中，水泵来不及把水抽干，船就已经开始下沉。”

“当时，我立刻喊船上的所有乘客，检查自己的救生衣是否穿戴好。两艘救生艇被放下，附近的几艘渔船也赶来帮助救援工作。”船长说，“船沉得非常快，当时船上的工作人员努力让乘客们保持冷静，不要慌乱。”

另一艘由lazycat travel运营的“艾莎公主号”游船也在普吉岛附近海域倾覆。

7月17日，泰国普吉民联厅新闻中心发布信息称，事发当时，海浪高达5米，区域内风速十分强劲。“艾莎公主号”游船失事后缓慢沉没，沉没时间大约持续6小时，因此船上乘客能够得以逃离。“凤凰号”游船失事后立即沉没，导致仍在船舱内的大部分游客未能及时逃生。

26岁的彭大迁是“艾莎公主号”所属公司lazycat travel的工作人员，平时在游船上负责管理和协调船员和厨师等人员。

当天下午，彭大迁乘坐另一艘名叫“Irbis”号的游船也在事发地附近，有惊无险地安全靠岸。

他从梅通岛回来，出事的“凤凰号”从珊瑚岛海域经过。他向澎湃新闻分析，在珊瑚岛一带，当船越靠近岛的时候，浪就会越大。因为水流和浪头，撞到了岛上，会再返回来，冲向船只。所以，对于开来的船只，这种地方类似于一个“虎口”。

彭大迁回忆出事那天，绝大部分安全返回的船是双体船。“凤凰号”是单体船，重量较大，一旦受到风浪，容易往两边晃，跑得比较慢。

“凤凰号”的幸存者们被拉上救生艇后，吴明记得过了大概15分钟，来了两艘救援渔船。当时风浪依然很大，船靠过来很费劲，甲板很高，吃水很深。渔船扔下绳子本想把救生艇拖走，但绳子断了，只能靠浪把救生艇推向渔船，再由船员帮助幸存者一个个上船。

在寒风和海浪中过了约一个小时，龙儿紧靠着那位面无表情的阿姨取暖。她告诉龙儿没有看见自己的老伴，估计没有上来。

【七】

上岸后，救护人员安排大家坐下，阿姨瞬间大哭。龙儿想安慰她，不知该说什么。

等了10多分钟，她终于看到老公吴明被搀扶走过来，“我俩相拥而泣，如同隔了一万年没有相见了”。

上了码头，幸存者惊魂未定，蓝圈是龙儿一直倚靠的阿姨，她止不住痛哭了起来。资料图

蓝圈中为龙儿和吴明，在码头重逢。资料图

下午龙儿换了病床，隔壁床住着一位获救的女士，和丈夫也是出来度蜜月。

龙儿并不认识霍溪，只听说她有两个月身孕，没找到丈夫。她孤单躺在病床上，对来探望的人说一定要找到丈夫，有人来核对名单时她总会痛哭。

一天晚上，她确认了丈夫的遗体照片。龙儿觉得那一刻她却又是平静的。夜里，她家人来到普吉，睡梦中龙儿醒来，听见床帘后一位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郑大庆获救后，泰国晚上8点多（北京时间晚上9点多）给儿子郑小亮打电话，说：“不好了，出事情了，船翻了。”儿子让他镇定，父亲说不多说了，要去找妻子。

过了半个多小时，儿子回拨过去，父亲说听说另外几个医院接收了几个伤者，想过去看一看有没有他姐姐，就挂了电话。

5日晚上，郑小亮开了一宿电视。十点多，他看到中央新闻说因为天气原因当晚停止救援，救援时间为第二天早上6点半。

他想不明白，从10点到6点，这八个小时是有生还机会的，不救的话，可能八个小时内就熬不过去了。为什么要定好早上6点半，万一5点钟风暴就停了呢？

郑小亮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飞到泰国后，见到泰国亲王、泰国红十字会，都把疑问抛过去。对方回应会去查，暂时都没有回复。

这八个小时内，确实有人在海上漂浮，7月6日，25岁姑娘谭新（化名）在海上漂浮十几个小时之后被救。

郑大庆失去了此行所有的亲人，妻子、女儿、女婿、外孙女全部遇难。

认领遗体时，北京市和润心理健康公益服务中心心理咨询师李晓林去陪护他。

“他是幸存者，逃出来后第一时间去翻看死者照片，先看见女婿，之后是老伴，然后是女儿，每一次看见家人，都是崩溃到极点的那种哭，从椅子上滑下来，志愿者搀都搀不起来。找到女儿两个小时以后，他才像忽然醒过神似的说“我还有一个外孙女呢，总要给我留下一个吧？”又挣扎着爬起来，后来在死者照片中，看见了他的小孙女。”

“火化是按照顺序的，外婆，爸爸，妈妈，孩子，每个棺木进焚化炉，最后轮到小孙女的时候，他就往焚化炉前爬，大家都拼命拉着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哭的。”

黄俊的五个小学同学，全部遇难。心理咨询志愿者黄佩第一次见到黄俊时，他在医院一楼走廊里，独自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香烟，手机重复放着吴奇隆的《一路顺风》。

黄佩问他：“你喜欢吴奇隆吗？”他摇头。“我可以和你交谈吗？”他不说话。

黄俊救的女孩常去病房看他，半开玩笑说自己“脸上这么长的伤疤，变丑了”，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黄俊慢慢偶尔也回她一句。

火化那天，北京和润心理健康公益中心润心救援队队员杨文峰陪着他，杨文峰后来记录道：“他摸了一下他姐的脸，撒了些纸钱，然后忽然就痛哭起来，我一直在拍他的肩，让他尽量宣泄出来。后来他说不看了，我说好，推着他没走几步又返回来，在寺庙的台阶下面，他给大家磕了几个响头。”

回国后，龙儿才知道和自己坐在一起的一家五口全部遇难。那个要走了她电话号码的女孩至今没有联系她。那个保存了她们笑颜的Gopro，也留在了安达曼海底。

心理咨询志愿者黄佩后来在深夜，收到几次幸存者的联络信息，说害怕，睡不着。她担心他们回国后的心理状态，也建议他们面对现实，逃避会永远留下阴影。她建议幸存者有机会去参加社会服务活动，服务大众帮助别人。

郑小亮觉得父亲和自己都还没能接受事实。父亲情绪变得很暴躁，跟谁打电话都像要吵架。晚上不睡觉，有时候还会大叫。郑小亮的姐夫是家中独子，姐夫的母亲听说儿子没了，心脏病发作。

在泰国期间，郑小亮和父亲一直忙东忙西，身边很多志愿者围绕，他担心回家后，父亲的情绪会更恶化一点。父亲原来和姐姐一家三口生活，现在只剩自己了。郑小亮准备自己承受住压力，回国后，努力让父亲融入他的生活。

【八】

7月13日，普吉沉船事故搜救指挥中心信息部发布消息称，普吉法院已批准对凤凰号游船船主、造船工程师的逮捕令，罪名为：因过失致47名游客遇难。

此外，凤凰号船长被警方逮捕，调查还显示：“凤凰号”的制造方“Thanawat Engineering Phuket Limited Partnership”公司成立及经营未获得工业部批准，未如实上报雇员人数。

“凤凰号”船长事后回忆翻船经过。 资料图 

澎湃新闻7月10日到涉事船厂调查，发现船厂营业执照上有效期写着泰历2558年，即对应的公元2015年，已然过期。而“凤凰号”游艇所属潜水公司的定船时间为2016年。当日，厂内8名工人在岗。办公桌上的账本显示，这些工人按日薪结算。

“凤凰号”游船所属潜水公司TC DIVING（简称TC）负责人张文豪此前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他和公司老板、自己的泰国太太陈雅婷（中文名，泰国名为MWralaksan Rekchaikan）于2016年在造船厂订购“凤凰号”，当年底开始制造，出厂交付时，游艇的质量有当地部门和船厂进行检测。他坦言自己和老婆是买船的，不懂造船。

据泰国《国家报》7月18日报道，泰国旅游警察局副指挥官素拉彻7月17日表示，“凤凰号”所属公司TC Blue Dream的负责人沃拉克 雷克柴康（Woralak Rerkchaikan）的保释请求被否决，目前正处于监禁之中。

此外，“凤凰号”的船长Somjing Boontham也已被关押，其高级机械工程师则被保释。“艾莎公主”号一名中方负责人彭大迁被拘留，其船长获得保释。所有相关人员都面临过失致人死亡的指控。

在船体质量方面，素拉彻表示：“因为船体只有一个水泵可供抽水，而非四个，才导致船只在五分钟内即沉没。”除此之外，他还认为船主为了节约成本，或在安全设施方面偷工减料。

“在船只投入使用前，海事局也有责任对其进行检查。”他说，“记录显示，在被批准投入使用前，其他船只都有长达七八十页的检查信息，而“凤凰”号的相关档案仅有4页。”

普吉岛海事办公室负责人已被调职。

据素拉彻称，目前泰国官方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可证明TC Blue Dream为了避税而使用代理人注册公司，一旦得到证实，其资产将被扣押。

事故发生后，普吉政府制定海上安全改善计划。7月17日，普吉民联厅新闻中心发布消息称，普吉岛查龙海上安全中心正式成立。

普吉政府将在出海码头设立检查点，由工作人员、海军第三舰队、 普吉府气象局、国家旅游与体育部驻普吉府办事处，联合对所有出海的船只、船长、游客进行检查，对出海船只的安全性、船长进行检查，并对所有乘客进行姓名登记、拍照存档，同时将乘客信息发送至行船目的地。

关于海上安全维护，普吉政府在查龙码头设立了海上安全监督中心，配备3艘船只全天候待命，并安排 24 小时值班人员。安装可与渔船、政府船只、新闻媒体、广播电台及其他公共联络系统连通的无线电通讯系统，以保证第一时间有效传达险情预警。配备由社会团体提供援助的潜水设备，指定国家旅游与体育部工作人员对救生设备进行核查，要求救生衣数量与乘客数量相匹配。

幸存者和涉事家属们陆续回国，泰国政府和保险公司给每位遇难者42万元人民币的救助和赔偿。

律师贾方义、郭乘希认为，中国游客大部分都是从国内旅游平台和国内的旅行社订购的普吉岛旅游产品，依据我国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规定，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造成消费者或者其他受害人死亡的，应当支付丧葬费、死亡赔偿金以及由死者生前扶养的人所必需的生活费等费用。

两位律师提到，以上海市为例，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4360.24元，上海市的遇难者的死亡赔偿金应为八十八万七千余元；有个男性遇难者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有3个儿女和老母亲需要抚养，被抚养人的生活费是一笔很大的数字。47名遇难者的被抚养人生活费，现在补偿暂无着落。

截止2018年7月23日，已经有18名遇难者家属和2名受伤者，正式委托律师贾方义、郭乘希，向携程、飞猪、蚂蜂窝这些网络旅游平台公司和深之旅、浙江省国际合作旅行社、懒猫旅行社索赔。这些遇难者有医生、工程师、教师、销售经理，还有正在上学的大学生、小学生。

事故发生前，出租车司机Goh开车到查龙码头附近的街道，会看到许多中国潜水店。每天早上，各家店铺前聚集几十到上百名中国游客，店铺旁的中国餐馆给船家提供便当。附近的便利店支持支付宝、微信付款。

事故发生后，很多中国潜水店暂停营业，中餐馆生意冷清。一家餐馆厨师王风（化名）告诉澎湃新闻，7月16日开始，附近中国潜水店铺恢复营业，他们店收到的订餐数量大概少了一半。

【九】

在安达曼海沉寂四个月后，11月17日15时55分左右，“凤凰号”被泰国救援队打捞出水，船体锈迹斑斑，已面目全非，当大船出水时，泰方人员向死难者默哀1分钟。

“凤凰号”被泰国救援队打捞出水，船体锈迹斑斑。 普吉民联厅 图

18日，泰国旅游局官员在官方发布会上宣布就此事成立调查组。据普吉新闻网消息，一旦达到可移动状态，“凤凰号”将被送至Rattanachai造船厂，供取证团队和来自国外的专家详细检查，了解该船是否按照规定建造，并将搜集到的信息和证据提交给法院。法律诉讼的结果将取决于调查人员通过检查船只获取的信息。

此时，在距离安达曼海千里外的中国，几十位涉事游客及家属的维权之路还在继续。

律师郭乘希告诉记者，索赔的遇难者家属和幸存者已按照北京、上海、杭州不同地域被分为ABC三组，索赔对象包括国内组团旅行社和订票平台。

11月16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接受了普吉沉船事故索赔A组9个案件的起诉材料，目前还未正式立案。接下来，律师将到上海和杭州，分别向法院递交起诉材料。

据环球时报11月17日消息，自事故发生后，中国大使馆一直与泰国旅游主管部门、警方等保持密切沟通，要求泰方尽快将沉船打捞出水，加快事故原因调查，明确事故责任人并依法惩处。大使馆将继续与泰方保持密切沟通，跟进事故调查进展，推动事故早日得到公正妥善处理。

沉入海中的凤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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