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找一个人,一个藏在五环外的女人,居然找到了。石头和冬子原计划要把堂嫂扭回来,结果,唉,没敢下手。
我和弟弟随妈去乡下奔丧,路上提起这件事。
这是舅舅家的事,有妈在身边,我不宜做事后诸葛,只给了那个差遣石头和冬子去北京的人一个差评,你媳妇又不是小猫小狗,千里迢迢怎么往回扭?拉,扯,拽,捞,就是扯掉她膀子也捞不回东北呀!难怪石头和冬子临阵收手。
石头和冬子是我大舅的女儿,去北京没扭回来的堂嫂是分子媳妇。分子即被我给了差评的人,我三舅的儿子。再过一会儿,我们将见到他。
听妈说,分子的名字是我不懂数理化的外祖父给取的。三舅妈头胎生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不幸夭折,外祖父就给活下来的孙子取名分子。分子出生不久就与孪生兄弟分离,人到中年又被别人分了媳妇,媳妇去北京当保姆两年后与他分心,接着分身,几年不回村里,这才有了石头和冬子去北京的戏码。
年前一场雪,让山野变得一片洁白。弟弟驾车在雪后的公路上朝三舅家的村子挺进,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妈坐后座。我没见过分子媳妇,问妈,怎么分子媳妇是这种人?
妈说,现在这人你没处看。要说她不想跟分子过日子吧,她给分子生了两个儿子,也没听说跟村里这个扯那个勾搭。说她好吃懒做吧,村里这一茬半大媳妇哪个不想吃好的,穿好的?这也正常。按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该定性了,没想到她出去做了两年保姆心就野了。妈叹了口气,接着说,也怪分子,挺不起门户,整天就知道喝大酒。他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块喝,就像吃止痛片上了瘾一样,一天不喝就难受。
酒在这一带村庄别名“水棉袄”,老祖宗就这么叫。酒有御寒之功效,尤其在十冬腊月,三杯酒下肚,酒的刺激由内脏到皮肤,让人感到像穿了件棉袄一样暖和。妈退休后在县城批发散白酒,用小货车送酒去乡下,经常给娘家门送“水棉袄”,有免费的也有收费的,远近亲疏各不同,收获的人情也像装酒的塑料桶,有大有小。最让妈寒心的是钱,她说在当下的亲戚圈里,人们凡事都用钱来衡量,钱就是情。
我接了一句,现在满哪儿都是这样。
妈接着数落,像分子摊上的这种事,在乡下屡见不鲜,都是奔钱去的,大家早都见怪不怪。要搁从前,哪个女人敢像分子媳妇这样?社会舆论早就把她挡住了!现在呢,上边不管这种事,下边不管这种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神,糊涂庙。
所以我说,单凭石头和冬子是扭不回分子媳妇的。北京五环路全长99公里,五环以外住有外来人口四百多万,她们俩能找到人就不简单了!
妈说,要没内线接应,她们也是驴蒙眼。
还有内线,谁?
分子的大儿子在他妈身边打工。
我“哦”了声,并不惊讶。
在妈乡下的亲戚圈里,凡有孩子上大学,当兵或结婚,都要办喜宴,我从未参加过三舅家这类喜宴。就是说,分子的儿子既没有考上大学,也没去当兵,还没结婚。我问,是他妈叫他过去打工的?
是追债去的。
追债?
妈说,分子媳妇不是说死不回来了嘛,分子提出离婚。他媳妇不舍家里的地和房产,不想净身出户。分子说,你不能顶着我的号头跟别人过日子呀,就算我不告,你也是重婚罪!他媳妇那边有点害怕,答应将来大儿子结婚给拿十万元,想这样摆平分子。倒不是分子见钱眼开,但这十万元怎么说也能让他心里平衡一点。可是,几年过去了,大儿子已长到十八大九,娶媳妇得先盖房子,分子要那边先兑现一些钱盖房子,那边又变卦不给了。分子就打发大儿子过去追讨,钱没讨回来,儿子也留在那边,打工不回来了。分子心里憋屈,想讨个最终的说法,这才打发石头和冬子去了北京。
他自己咋不去呢?
他?炕头虎,外面猫。
一个乡下人要去北京“闹事”确实需要胆量。尽管是五环外,气场却不一样。不说高楼大厦气势压人,仅来往的车辆和密集的人流掀起的嘈杂声就足以淹没你的气焰。石头和冬子在内线的指引下出其不意地杀到堂嫂面前,见堂嫂人比从前胖,精神比从前爽,她傍的那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身后有自家的超市显示富强,她们的嘴木讷地张不开了,原本一肚子劝人的法子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人家残疾,却坐在一大堆财富上,分子哥好胳膊好腿,背的则是一身窝囊。她们似乎明白了,堂嫂为何宁可留在五环外抱着一条残腿,也不愿回到老家与分子哥一道奔小康。石头与冬子临阵变了戏法,给堂嫂说我们是来北京玩的,来看看你。
闹剧变成了喜剧。
车子下了公路,拐上乡道,乡道依着雪山,傍着冰河,弯弯曲曲向前延伸。我眼前出现了分子储存在我记忆里的一段影像。几年前大姨家的孩子办喜事,我在乡里见到分子。见他一口牙掉得只剩下两颗,像个小老头,大为惊讶,问他,怎么不把牙镶上?
他很腼腆,说,等这两颗牙掉了一块镶。
我又问他忙些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做伙头军。乡间有专门办红白喜事的团伙,走村窜屯做喜宴丧宴,他不会做饭,只会烧火,一次出场费五十元。乡下不是天天都死人,也非天天有人结婚,这样的团伙又不止一个,所以他隔十天半月才能挣五十元钱。再拿着这钱去村里的“超市”,一边看人打牌,一边把钱兑换成酒,喝到肚里。
拐过前面的山弯就是三舅住的村子。妈有意收口,说我早就不跟他们操这份心了!言外之意叫我们兄弟进村后别提这件事,免得让三舅脸上无光。
车子一进村,道下就传来唢呐奏出的哀乐。我们下车,朝道下走去,三舅迎上来,搂住我妈就哭,二姐,没想到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分子这是给人家腾地方了。
灵棚里,床上被黄布蒙盖着的就是分子。
我在电话里就听妈说分子死了,路上才了解经过。分子他岳父突然去世,他媳妇从北京回到娘家姜家街奔丧,分子也去吊唁,媳妇却躲着他不见。岳父出殡后,他打电话叫媳妇回家,人家不肯。他抓心挠肝的。媳妇近在咫尺,他兴奋,媳妇不回来他心寒。秋后他卖粮得了些钱,就得瑟起来。心寒,就喝酒,往身上加“水棉袄”。又雇了辆吉普车一趟一趟往姜家街跑,看媳妇回来没回来,吉普车跑了一趟又一趟,“水棉袄”加了一件又一件,最后他被人发现躺在自家的屋地上,没了生命体征。
灵棚前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你好狠心呀,怎么就不等等我,让我看你一眼呀。是分子媳妇?扭头去看,是分子从天津刚赶回来的妹妹。
我悄声问身边的一个表妹,分子媳妇来没来?
来了。
在哪儿?指给我看。
表妹左右看看,没有,就带我进了一间屋,指着一个女人说,我嫂子。分子媳妇以为我要对她怎么样,有点受惊。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认识一下这个故事的女主角,仅此而已。看上去多年的北京五环外生活并没有改变她什么,依旧像个村妇,粗壮而结实。我知道她的内心早已被外面的世界焕然一新,就像年前刚刚下过的这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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