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节中读懂鲁迅的另一面

□钟倩

当一个时代研究鲁迅的人比读鲁迅的人还要多,我们该怎样与鲁迅对话呢?阅读《鲁迅还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鲁迅还在》是阎晶明先生深入阅读鲁迅的心灵史,摒弃学者式的高冷与艰涩,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容易接近的平常视角。

阎先生从日常生活和细节“漏洞”入手解析鲁迅的精神世界,不妨归为两大类,第一是日常生活,比如鲁迅的吸烟史、居住史、疾病史,鲁迅与酒、悼念故人以及他笔下的鸟兽鱼虫；第二是人际交往史,做编辑、写序言、作演讲,与萧伯纳、藤野严九郎的交往等。前一类,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疾病史和悼念故人；后一类收获最大的是鲁迅与两位外国友人的交往。

关于悼文,鲁迅写过很多。在《父亲的病》中,他曾写道:“我现在还能听到那时自己的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所谓“错处”,指向的是当时无用的呼喊对死者离世时的扰乱,因此他的纪念,如对韦素园、柔石、胡也频、刘半农、刘和珍、杨德群等等,都是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极少情感的渲染,体现出评人论事的客观。比如说刘半农,“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他的理性、坦率、冷峻在笔端流转,他不愿看到青年人流血牺牲,他关心逝者的家人或伴侣,他对亡者的怀念中蕴藉着对民族存亡和国家命运的忧戚,这是一种大担当和大悲悯。而他作品中的死亡意象,如祥林嫂、陈士成、魏连殳等,同样具有多重内涵,令人深思和遐想。

陈丹青曾说过,“鲁迅的魅力,是对人世的巨大同情。”这种同情,既是对国民根性的鞭挞,也有对救国图强的希冀,指向的是现实性,也是长久的当代性,永不过时。阅读鲁迅,我们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阎晶明先生善于以小见大,比如挖掘鲁迅与萧伯纳的交往细节。1933年,萧伯纳访问上海,大半天时间的停留,却引发半个世纪的争论。萧伯纳与梅兰芳交流,向他送礼物,记者全程在场。鲁迅也随后赶到,“萧在上海时,我同吃了半餐饭,彼此讲了一句话,并照了一张相”。后来鲁迅写了篇《萧伯纳颂》。在他眼中,萧伯纳的到来如一面大镜子,照出眼前的虚伪。“萧并不在周游世界,而在历览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嘴脸,应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口试——然而落了第。”显而易见,他把这次访问当做试金石,映射出世态和人性的真实模样。鲁迅的《藤野先生》,早已成为师生情的典范,但藤野严九郎的《谨忆周树人君》,却与鲁迅所述并不统一。鲁迅最感激的事,藤野先生却不记得,完全是两种形象,构成有趣且引人想象的文本对照。阎晶明先生对同一段经历、同一种情谊进行细致入微的比对和分析后认为,一方面,是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国家情感在异国被放大,应正视这种容易产生的单向度情感；另一方面,鲁迅在仙台“弃医从文”的人生抉择,其根本动机是疗救国家的科学精神,不在于采矿冶金还是西医学术。

我们与鲁迅对话,其实也是回归心灵、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阎晶明先生细微的发现、深刻的洞悉,理性的关联,如掘凿深井,穿越历史隧道,恰到好处地汲到一汪汪甘甜清冽的泉水,滋养我们的生命,这就是精神的活水。这种阅读是心灵的勘探,更是现实的关照,为我们认识鲁迅、与他对话提供了一种思维、一种视角。比如《鲁迅为什么不写故宫》,角度独特而新奇,“按图索骥”他的日记,证明他去过故宫,他对历史文献和碑刻、版画、建筑等有浓厚兴趣,却独独没有留下关于故宫的笔墨,这里面既有他对封建皇权的态度,也有对清朝统治者文字狱的深恶痛绝,还有对宏大叙事的一向不喜欢。阎先生没有跟随研究鲁迅的潮流人云亦云,而是在不易觉察的地方洞开一片新世界和新空间,使读者从不同的侧面或“窄门”进入,触发新的思考和审美。

“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这是鲁迅先生的自谦,亦是平民性的体现。读过两遍《鲁迅全集》,读过孙郁《鲁迅书影录》、陈丹青《笑谈大先生》、林贤治《人间鲁迅》等,再读这本《鲁迅还在》,更加拓展了我的思维外延,认识到鲁迅的多面性。如果说鲁迅从天津“青皮”身上看到“韧性”,从上海“吃白相饭”者身上看到一种“直落”,从厦门“听差”的“言动”中看到“平等观念”,传递出改造国民性的急切之心,那么,阎晶明先生的深度研究则是一种严谨治学和文学表达,对鲁迅研究者是一种价值引领,对广大读者则是文化启迪和灵魂唤醒。

鲁迅的伟大亦是他的平凡,鲁迅的冷峻亦是他的柔和,鲁迅的孤独亦是他的个性。就像阎晶明先生所说,“他是在人间烟火中艰难生活的人,更是在凡俗世界里发出不凡声音的智者。”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把鲁迅称作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的“人力车夫”。鲁迅是有血有肉、有痛有泪、时而矛盾的常人,他扶持作家出书,他关心逝者后人,他演讲从不煽情,他深夜写战斗檄文,白天给海婴讲述“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他就活在我们中间,鲁迅还在,可是,我们对他的认识是否还停留在原地踏步?社会发展中是否还存在他批判的某些弊端?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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