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读到《归实斋画记》至今,匆匆又过一年。去冬偶然京居,得见一套顾氏所藏尺牍。虽然他实在只是一位地方士人,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功业,毕竟仍在人间行走过。而来自旁人的书信,当然是绝佳的材料,正好与本人著述并置,以便回望一百多年前“不知名画家”的生活。苏州地方文脉未绝,我虽然无力考出全部人物与故事,至少能将文字公布出来,留给有心人。
此前已经说明,顾大昌师从刘泳之。《归实斋画记》记录了老师逝世以后,亲笔摹本流散分布的情况。那时我理出一个不超过十人的小圈子:朱绥寿、毛庆臻、施春煦、陆日爱、江湜、顾承、映月和尚。又因为他记录了向朋友们赠送自己作品的情形,知道李鸿裔、沈秉成、刘履芬、顾承、潘钟瑞都与其相识。此时与书札对读,发现来信者也基本不出这个范围。
许多笺纸托裱完成后都有隙地,顾氏一一添上了小画儿,是各种植物与水果。百余年外,居然色泽如新。今年初春风霜峻急,这一点隔着岁月的活泼气味,曾使我短暂地从伤心里挣脱出来,可惜目前无法公布图像。如今便以人为纲,介绍其中部分信件,并借此机会再度走近顾先生的世界。因材料甚多,权将生活与书画稍稍分开,写成上下两篇。
一、江湜(1818-1866)
字持正,一字弢叔,苏州人。屡试不第,咸丰七年赴京投彭蕴章。时彭任大学士,赠资为其授例得从九品衔,分发浙江,掌杭州盐运司文书。同冶三年委勾温州长林场盐课大使,四年调杭州,佐治海运事,五年病卒。他实在并不是来信者中最著名的人物,而首先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其诗集《伏敔堂诗录》实在不坏。许多诗记录普通人辛苦的一生,满怀哀矜;又时时回望自己,带一点嘲讽。在传统文人之中,这种人生态度,已经可以说是上佳。这部诗集开头原有顾大昌的题词。这种恭维场面,旁人大多满口漂亮话,他只编出二十四字顺口溜一首,曰:
行两万里歧路,积四十年灰心。
不信依然弢叔,试听千首苦吟。
耿直而冬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回想《归实斋画记》等五种,也必须承认顾氏的写作水平实不过如此。可江湜写信给他,还很乐于谈起作诗的事。一封写于某年三月初二,谓:
子长老兄如晤,前有一椷奉布,并致元絜各件,想已收到。近日湖上烧香人日有数万,热闹之至,与我辈清游不宜。兄倘(?)来游,亦可从缓也。伊少沂匾已写就,兹送去,并庚生楹联亦希便交元絜。毕竟能行与否,念念。弟集资捐升,颇费财力,刻下尚未凑手。如可勉成,亦只好有事做事;如竟不成,亦只好付之造物。以笔墨供奉上官,颇觉辛苦,入春以来,并无诗稿也。专此即请文安。弟湜拜 三月初二日
另一封裱在同一开的,是:
子长老兄大人如晤,西湖之游不可无诗画,不知归后有此清兴乎。弟病已痊,唯饭食尚不复旧,心气嬾甚,不能作事。大约他病易痊,而穷病则无药可治耳。日内西湖上考客云集,而主事者尚无来信,不知北路究竟何如也。匆匆不多及,即颂日佳(?)不(?)。弟湜拜 九月廿六日
次为诗笺一叶,是收入《伏敔堂诗录》的七言律诗。诗题很长,等于小序,曰:前月同子长来灵隐,子长独游诸胜,余坐冷泉亭待之,有诗未成。今子长归里,而余重来泉上,辄绩成一首寄之。
满林黄叶寺门秋,寺外岩光冷更幽。
君爱别峰寻径去,我行小倦被亭留。
清泉不择人而照,好客非因宦乃游。
却喜重来诗绩得,并将离思寄苏州。
诗作于咸丰八年秋,韵味不佳,苦欲波俏,反而失之油滑。作为应酬倒还不坏。因为诗集编年,此笺写定的时间也就很容易知道,至少是咸丰八年秋日以后。
然后又一封长信,字略差些,曰:
子长老兄大人青照:两得手书,皆以乏便未复,前书有拟寒山诗,极妙极妙。如得纵谈,如见须眉。兄诗素不谨严,而用拟寒山,则一种古拙高秀之气,偶然而合,大妙大妙。今春亦有续拟八九首,以未凑成二十(小字:意欲再成二十首)之数,且一时无暇录本,俟后奉览也。弟此时本有闱差,须九月中旬而竣。兄来杭作湖上之游,或以冬初,或明春初,则追陪不误也。匆促。顺请道安。湜拜。
现在来推一下三封信的写作时间。江氏到杭州是咸丰七年(1857)秋事。八、九两年平静为官,十年太平军攻城。杭州陷落,十一年起各处避乱。再来已是同治四年秋天,五年七月初三即卒。这可以作为推定信件写作时间的大背景。
《伏敔堂诗录》
第一封信提到为伊少沂(1790-1861)书匾事。少沂名念曾,是伊秉绶之子,生平事迹可考。元絜即杨白,生卒不可知,然庚申(1860)以后即无消息。至于“庚生”,因字号太过普通,难以确认究竟是谁。只可大概推测,或者是同时代的苏州画家羊毓金,可惜他的生卒也不详。要之,写信的时间既是春日,地点既在杭州,念曾与杨白又还在世,则只有咸丰八年或九年两种可能。信里和顾大昌商量请他晚些来玩,而八年秋日的确曾与顾氏泛舟湖上;可是“入春以来,并无诗稿”,又与《伏敔堂诗录》卷十五(九年己未)情形相合,一时不能遽定。信里透露一点与命运斗争的消息:江湜恐怕并不满足于在杭州做个小官,曾经争取过“集资捐升”。虽然从事实看来,或者两三年内并未如愿。
第二封信说“西湖之游不可无诗画”,又说湖上“考客云集”,则确实像是八年秋日的情形。检《伏敔堂诗录》,这年顾氏来过以后,深秋的诗里先有《奉有闱差感怀之作》,紧接着就是《子长作西湖图见寄以诗奉答》,《子长复寄韬光图又成一首》。此外,“病已愈”一语也堪为旁证:就在陪顾大昌游湖之前,有《得假归里忽发寒疾》七律一首,恐怕家没有回成,朋友来时也还是抱病相陪。
第三封信反而不易推定,或者在第一封之前,即咸丰八年秋;或者在后一次居官杭州时,即同治四年秋:这两年的“闱差”,都曾写进诗篇。可惜所谓仿寒山体的诗没有收进集子里,暂无法据此论定时间。不过,庚申(1860)太平天国之乱,杭州和苏州都曾遭受严重的打击,江顾二家各自损失良多,不知在那之后是否还有心情相约游湖。
他们两人的往还,过去早有老先生注意,也写过文章。这几封信不过是更添证据而已。只是今天知道了历史的轨迹,回头看清王朝最后的承平岁月,自不免一阵茫然。江湜虽然看不上顾氏的诗,友情大概还很真挚,肯招待他玩,肯唱和,又肯坦白说些今后的打算。信中所谈的事也大抵愉快,旅行、作诗、画画。近蒙倦圃小姐见告,尝见沈铨乾隆丁丑行书七言联一副,侧边有顾大昌题语三行,说是“偶于江君弢叔家得观”,亦可证明他们的翰墨因缘。
过去传递消息不易。没过多久,江南乱了。在陆日爱的信里,又遇到他打听江先生。
二、陆日爱
日爱字曦叔,号雪亭,江苏青浦人,占籍吴江,官浙江候补府同知。同治三年(1864)遭母丧,旋卒。因此尺牍册中的信件与诗笺都不能晚于这个时间。诗共四纸,暂不录。信有两封。第一封是寻常招邀文字,也先略去。第二封云:
子长仁兄大人阁下:被难后,今春一得手书即作答,未知收到否。弟于前月赴刘方伯之招,顷奉各大吏委办事甚多,日上(?)先办从(?)震随剿事,未知能稍报涓埃于国家否。前所买之田甚好,今年可望耕种。倘欲售去,示明实价,以便留意。弢叔诗兴好否?所刻诗集,倘肯见惠一部寄下最妙。桂丹盟观察闻在林文忠家。希问明示知。倘有信即寄刘方伯处最便。弟爱拜。
检江湜诗集自序,咸丰十一年秋冬,避难福州之际,曾与符兆纶商议书稿的事。查此书刻成的时间地点,则是同治元年在福州。这就足以帮助判定陆氏此信的时间,至少是同治元年(1862)。顺着线索往下想,此时顾大昌必定仍与江湜保持联系。乱后通问不易,福建与江苏相隔也远,然而至少看到小圈子里三个老朋友,还有条件知道对方的近况。
庚申(1860)前后,苏浙士人心态大变。太平军的打击非常惨烈,人们不断发出劫后余生、苟延残喘之类的感叹,而居官者常常一面痛苦,一面身体力行,努力匡扶社稷。陆氏是一位上过地方史传的义士,曾捐出家中的米粮来缓解饥荒,顾大昌在那几页诗稿边上记录其义举:“遇凶岁,曾以米五千余石散给里中”,印证了他急公好义的形象。他此时正随同大吏进行种种善后工作,确实是要以涓埃答圣朝的意思,而同时也在意私人生活。我们知道顾家应该还算有钱。信里这一块“前所买之田”,不知购于乱前还是乱后。无论如何,陆氏对此非常赞同。他还主动提出,如果需要,可以帮忙物色买家。
承平之世,中富之家,自可以过天地安危两不知的日子。事实上,观察雍乾嘉道之际的苏州文人生活,也的确深深体会到何为“优游卒岁”。民俗见于《清嘉录》,风雅自有三松堂、须静斋等一干书画笔记来传承。但是战乱之后,生活本身就成了难题。有田可卖,有功名或者有官职的人家,还有余地(回想顾氏《不可必录》所记家中损失的财物和书画,确实也算不得乱世中的必需品)。即使江湜那样遭遇家难,本生父母困死在苏州城里,此际也仍有机会在朋友们帮助下琢磨刻书的事。如今文献重光,可以看到战乱对普通人的伤害。有一位浙江平湖人陶兆麒,大概只是粗通文墨的“识字阶层”。读他避难乡居的日记,惨痛之外,甚至觉得荒诞。因为他没有任何机会去经营生活,也想不到自己可以做点什么。
换句话说,惨痛是没有下限的。也要坦白讲,隔着一百五十年,看到江湜刻了诗集,顾家有田,陆先生帮着做打算,毕竟有一点安慰。事实上,顾大昌还请潘钟瑞为江湜的诗册和《伏敔堂诗续集》题了跋,而那确实也是“乱后”的事了。
吴历《寿许青屿山水图轴》,右上角有顾大昌题跋
三、杨引传
杨引传生卒不详,但颇为有名。一则因为他发现了《浮生六记》的手稿,二则他是王韬的妻兄。其信三封,有两封上款为“云樵老伯”。审其内容,非常像是写给顾大昌的;考虑到这一册尺牍本也是顾氏所集,我很愿意相信他别有“云樵”的号,只是不为人知。可惜目前没有证据,只能引用唯一一封“子长仁丈老伯”上款的信,以见“乱后”人们如何调整心态,重新开始生活。
子长仁丈老伯大人阁下:
客腊由曹松坡兄处得读惠书,藉悉文驾已回苏地,并知寥寥空宇,清况依然;高人苦饥,自古嘅之。所幸世界承平,豺虎敛迹。庾子山焦麦两甕,玉川子破屋数间,天自有以位置斯人,使遂栖隐之志。必不令有沟壑忧也。
蒋君芥青年甚少,即能摆脱恒蹊,肆力于诗画篆刻,是有夙根者,然兰贵于草而先彫,玉珍于石而易碎,真无可奈何之事。大作极为沉痛,芥青有知,当于泉台读之呜咽。晚系初交,未能一尽絮酒只鸡之至,怅何如之。
晚自癸亥岁规复苏城以来,颇预俗事,案头生徒又多,实少清兴。承规以勿将有限心血作无益事,良言也,敢不铭佩。但自念昆季凋零,两儿失散,以一身支持为内外日用所需,无一非精神换得。劳生如此,何日得少清闲也。春寒特甚,伏惟珍重。即候
撰安 不备。侄杨引传拜 元宵后二日
前求画扇,本不要紧。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杜老言之矣。一笑。
领梅令甥附笔候安。
信中提到癸亥(1863)年苏州城的恢复,那么必定已在其后。回忆顾大昌著述种种,参酌旁证,可知战乱中他也曾逃难离家。此时回到苏州,自不免清点损失,重新开始生活。顾氏此次失落了不少书画、玩物和书籍,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说“寥寥空宇”,大概不算夸张。他的自我排遣是归于命运,杨先生的劝慰则是“老天自然会安排你的一生”,一正一反,并没有本质差别。而今天看来,安慰与客套虽不可免,毕竟仍用着独抱高怀便足以抵御清贫困苦的一套逻辑,实在无用而可悲,
顾大昌或者曾在去信中劝杨氏珍惜生命,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可惜人的境遇各自不同,“设身处地”实在太难,以至于与对方安慰他的话一样无济于事。王韬曾在著名的《瀛寰志略》里写到杨氏:
庚申贼陷吴门,君卜五月十九日里中当有大厄,乃竟不先徙去,自罹于灾;妻投于水,屋焚于火,二子掳于贼,身亦被斫几殒。余驰书招之,未果来。余至粤后,闻其挈眷避居洋泾。
与江湜一样,杨引传在苏州的家也彻底毁于庚申之乱。他不得不逃到上海落脚。从信里看来,此时似乎全家的生计都靠他一个人。做俗务,教学生,“无一非精神换得”。战乱对士人的消耗,是使他们必须去承担生活。“不治生产”这种话已经无法维持体面了。“用尽全力”,也不过苟活而已。
这封信的空白处有顾氏墨字一行,记下杨先生的事迹:
杨省补兄,甫里诸生,江听涛先生高足,抱道守朴,与人有情。遭难时曾援救余者。
又有半页隙地,画一株老干寒梅。钤印是:“騃老”与“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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