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那是多少年之前,我还是一个少年,仰望候船室的地图。
地图高高挂在大厅西南角的墙上,大大的木框子,白底蓝字,上面标着许多地方,弯弯曲曲,蚯蚓似的,将它们连接。我看到一条船在月光中,划破夜幕,消失于水天苍茫之中。
我知道,那些蚯蚓似的线,是河流。河流如血管分布,呈奔射状,四散开去。我的一个亲戚要回到乡下去,家人到轮船码头送行。亲戚对我爷说,留步吧,大舅爹,不送了,有空到乡下去玩。亲戚招一招手,登船走了。
一张关于河流的地图,有水月同辉,天涯共此时的痕迹,河两岸风吹麦浪,阵阵稻花香,月色朦胧,隐隐的房舍,有一个人,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
候船室的月光地图,就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线,那些线是水体,日夜奔流。轮船要去的地方有多远?又在什么位置?候船室的地图,一目了然。
像网一样的河流,四通八达,它们是天然相通的,一条慢船,在河上突突行驶,一转弯,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拐入另一条河。
那张挂在墙上的木质老地图,又像一副偌大棋盘,中国象棋,那些船,如棋子,楚河汉界之间,来来去去,走走停停。
好多年前,邻居刘三麻子经常坐船到乡下去,刘三麻子那时已经28岁,他长得不好看,在城里找不到对象,家里急,为他说了一门乡下亲事,刘三麻子穿着青年装,手上拎着茶食,坐船到乡下去拜见女方娘家。听刘三麻子说,他老丈人的家,在一个小镇上,下午坐船过去,到晚上才到。刘三麻子那些年经常坐船,他沿着地图上的某条线漂漂浮浮,上船下船,再沿着这条线返回,把一位乡下姑娘娶回家。我那年10岁,很认真地对刘三麻子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学你,坐船去玩,到乡下娶老婆。
售票窗口卖出的一张票,意味着有一条船将沿着地图上的某条线航行,浪花拍岸,水手执靠球,嘴中吹着哨子,慢慢靠上码头。
说起候船室的老地图,诗人老鲁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长吁短叹,后悔早年没有坐船去苏州。老鲁爷爷的爷爷是明朝从苏州移民过来的,当年先人坐在船上,经过一条大河,见水岸高阔,就在那儿定居下来,那个地方后来叫鲁家庄。“祖上是坐船过来的,我想沿着他们漂泊过的水路,坐船过去看看。”冥冥之中,老鲁觉得,在绿意盈盈的苏州,他有一个小表妹,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阊门外的大月亮下,已等候他多时。
当年候船室地图上的老地名,有些已经消失,图上标的地名,候船的人只关心那一个圆点,其它跟他无关,只是经过。
沿地图的某条线慢慢地走,船会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停靠,岸上有茅舍炊烟,鸡犬相闻,码头站着很多人,他们在等船。镇子很小,镇外有一大片芦苇荡,船绕它一圈又离开了。
一张图,上北下南,能够看出,被河流环绕的城市,周围有多少河流。那些河的流向和走势,描摹出一座城的水陆轮廊,一个人要到他的目标去,不知要经过多少条月光河流。
我那时会想到远方有一个人坐在船上,在月色中,正向我们这座草木茂盛的城池驶来。也想到那些慢船正是沿着这些如线的河流,在夜晚赶路。
我坐在船上,若是在古代,或许会看到一个书生骑一匹马,沿河岸慢跑,平时看似走得慢的船,还是把那匹马远远地抛在船后。其实,在长江流域的水网地带,河流的阻断,路绕来绕去,马是不可能撒开四蹄疾跑的,有时候,一匹马,还跑不过一条船。
候船室的月光地图,是河流的走势,也是一条船的走势,目光在上面游移,就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在那张图上,我分辨出细线和粗线,内河与长江,我向往在波翻浪涌的江上坐一艘船顺流而下,或者溯流而上,去拜访一个远处的朋友。
从前有候船室,大厅里一张月光地图,承载城市的记忆,饱含旅人的感情。如今一些老镇、老街、老巷、老码头、老轮船已经消失,一个地方失去历史,失去印迹,失去感情,唯有老地图上还保留着一丝温馨。图上隐约着风声雨声水声汽笛声,月光皎洁,用眼睛测量一个码头与另一个码头的距离,那些水边的张望与船来船往,月光下,一片银白中,是一个人的精神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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