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雪中宁静寒冷的小城,我们只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叫普希金城的小城,那里有叶卡捷琳娜大帝的行宫。在雪中等了太长时间车子,以至于到达行宫的时候,我已经冻僵了,一头钻进行宫下面的小咖啡馆里取暖。在用咖啡杯子焐着手的时候,我望到窗外有一片漂亮的树林子,枝条纤细而清晰地在空中交错,在枝条的缝隙里,远处有一个白色朴素的东正教小教堂,看上去熟悉得像一幅画,它用铸黑铁的矮栅栏围着,真像熟悉的什么地方。那种类似乡愁的气氛,被小咖啡馆涂了白漆的窗子像镜框一样地框住。
暖过来以后,我们向咖啡店的老板娘打听在这小城里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除了行宫之外。老板娘说还有普希金从前读书的地方,普希金在这里住过,离他读书的地方不远,就是他借住的地方,还有一些森林,与教堂隔着一个小湖。
于是我们就去了宫殿,宫殿是千篇一律的,在叶卡捷琳娜的青铜像前,我发现她长着一些胡子,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茜茜公主的类型,她又胖又严厉的样子,让我赶忙从那间华丽的大厅里溜了出去。
等离开宫殿的时候,天突然放晴,露出了蔚蓝的颜色,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十分寒冷刺鼻而甜蜜。我把头紧紧地用俄罗斯的花头巾裹紧,还是冻得眼泪横飞,我看到宫殿外面的小湖冻成了透明的微青,中间还有一个空着的喷泉。
我们打听到了普希金上学的地方,那其实只和行宫隔了一条路,是栋淡黄色的大房子,门上吊着一盏老式的街灯,那又是熟悉的啊,长长的铸铁环绕的街灯,又好像是在哪里看见过的。它在我的记忆很深的地方一闪,但记忆已经被每天所见到的新事物层层地堆积掩埋,使我分不清也解不开了。在那时候,写意识流小说一定是最好的状态,记忆、现实、感觉和幻想浑然没有界线,全都在缓慢而不停地流动融合着。
没有开灯的昏暗的门厅里,关着门窗并没有人,楼梯的窗子那儿由于室内的温暖,在玻璃上留着一层水汽,不知是谁用手指在那上面写了些字,花儿似的花体字。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情形,然后我想起来,是一本有钢笔插图的《奥涅金》,普希金笔下那个纯洁的少女塔吉亚娜,她在睡前由于思念她爱的奥涅金,而在一扇一模一样的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我看到玻璃上映照出了户外橘色的冬日阳光,那种美,由于严寒而显得悲伤。
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工作人员,她长着普希金形容过的那种小而圆的淳朴的鼻尖。她说这里已经闭馆了,我们不能上去参观普希金在这里读书时的房子。
我们赖在门厅里不走,我觉得我都能认出普希金上学时用的桌子,如果让我打开他的抽屉,我都能找到他写的诗的草稿,那草稿旁边画着一些人的侧面像,还有教堂的小尖顶,还有一朵玫瑰花。从小到大,我抄过多少首普希金的诗?那抄诗的本子如今我还保留着,只是那上面的圆珠笔迹,已经在纸上洇出油渍来了。普希金说:“哦,失眠人的太阳,忧愁的星。”普希金说:“大海,自由的元素。”那就是普希金在皇村中学写的诗。
但我们没能看到他的桌子,普希金的墨水瓶里一定插着一支鹅毛笔。我们走出来,可不知为什么,那淡黄色房子里幽暗奇异的气氛却吸引着我们,使我们不能离去。在房子外面站了一会儿,我们互相照了一些相。明亮而寒冷的阳光照在陈保平的脸上,我从照相机的镜头里,望着他熟悉的脸在那阳光里,我感觉到某一种变化,一种覆盖着许许多多细碎往事的稔熟。在我的少女时代,没有任何男朋友的时候,读着普希金的《石像》,幻想自己将会遇到怎样的爱情,我这时重新记起来,那是种很清淡、很惆怅也很放任的心情。那时我想象的爱情和爱人,不是后来我经历的,但是在认识了陈保平之后,那些幻想一放手,它们就都不见了,生活汹涌而温柔地填满了所有的空间,我来不及去想。
绕过淡黄色的大房子,原来这里是个小花园,花园的椅子上洒满了在橘红色的阳光中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雪花。花园的旁边,是一个桦树后面又小又静的淡黄色的小教堂,它的小小的金顶,像利刃一样在天光中闪烁。它是那样熟悉,我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它。然后我想起来,少年时代读到过的一本普希金选集,是从收破纸的老头手里用牙膏皮偶尔换来的,那是个精装本,有一些普希金自己画的插图,有小说和诗歌,一些非常浪漫的诚实的短诗,是在普希金读皇村中学的时候写的。那时候中国留下来的唯一不同的声音,就是俄罗斯文学,那时不知道有多少人热爱着这个热爱“自由的”普希金。
《去北地,再去北地》
作者:陈保平陈丹燕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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