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这里,在这里,我愿意/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我真的愿意/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003年夏天,张执浩带家人、朋友一起去川西旅行。寥廓深远的川西高原,感动着这位来自湖北的诗人,写出这首名为《高原上的野花》的诗。诗中五个“我愿意”一气呵成,节奏铿锵,抒情热烈又有隐忍之情,读之难忘。以至于很长时间,一提到张执浩,都让人想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形象。15年后,因这首诗作同名的诗集《高原上的野花》,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鲁奖授奖辞中,评价张执浩的诗歌写作“遵袭着中国诗歌有感而发的古老传统,在日常性中探寻人性乃至神性。他的《高原上的野花》,写作的姿态和向度诚恳、肃穆、别开生面,风格朴素、清洁、自然而然。”当年的那位不羁青年,已经被岁月剪去长发,不再“披头散发”。张执浩也不再那么深情地咏叹,他更愿意在低音区“轻声咏叹”,他更愿意用叙述的平实语气表达,“在嘈杂的时代,轻言细语可能是一种美德。”
任何写作者 最终都被词语找上门来
2016年,在一次诗歌活动现场,一个诗歌爱好青年走到张执浩面前,说了一句“张老师,你好慈祥啊。”
这个“慈祥”让张执浩感慨万千,他跟一个诗人朋友说,“每个人早晚都有一天被慈祥、甚至死亡这样一些词汇找到。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是最终被词语一个个找上门来。”之后,他的诗作《被词语找到的人》问世,语调平和舒缓:“平静找上门来了/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对我说,你很平静/慵懒找上门来了/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为那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一个一个找上门来/填满了我/替代了我”。
张执浩的诗歌美学观念非常清晰,“简单来说,就是两点。第一,我强调主动生活,被动写作。也是说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每一行诗,都要尽可能真实准确地靠近我们的内心世界,呈现我们肉身挣扎的生活的活力和热情。第二点,我一直把诗歌当作一种声音的艺术来看待,从来不想把诗歌当做一种简单的思想载体。最近五年来,我的这种写作倾向越来越明确。我特别强调一个诗人对自我音色的把握能力,你自己的音高、音质、音色、音域,你都要非常清楚。只有具备了这样的把握能力,你才会让自己的作品发出独特的嗓音。”
对声调、声音、节律的重视,贯穿到张执浩的观察和写作中。他发现,当植物在互相竞赛似地成长时,“植物本身也在说话,写作者在它们面前要做一个观察者和倾听者。”张执浩特别提到,做一个观察者和倾听者,“不是用拟人的方式,而是要用植物的生长声音去写。”
做诗歌的“示弱者”像青草被践踏又反弹的力量
词语的声音,音色,被张执浩多次提到。诗歌难道不表达思想吗?至少要表达一种巧妙的角度或者聪明的看法。“表达思想,不是诗歌的强项,也不是首要目的。如果要表达思想,小说、散文、哲学可能更擅长。而诗歌会分行,诗歌的美很多时候需要读出来,这就说明,声音是诗歌更本质的东西。”张执浩发现,有时候他为了写好一首诗,需要像一个匠人一样,反复琢磨、校准一个独特的语调。“找准之后,换一个字就不行。一首好诗,是一个字都改不动的。”不直接表达思想,但并不表明它没有思想的光芒。叶芝一开口就说,“当你老了”,整个诗的调子就定下来了。“这是诗歌的迷人之处。其中也有思想,只是这个思想不是直接写出来,而是通过细节、感觉来间接表现。”
诗歌是灵魂的事业,是语言的艺术。面对现实,诗时而脆弱无力,时而能呼啸飞过。身为写作者,要承受它带来的脆弱或荣光。张执浩对自己写诗的意义很明确,“我渴望唤醒、召唤。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之流中,我希望我的诗,让唤醒读者跟我一起,体验到生命的活力,弥漫在枯燥生活中的淡淡的爱意,去体会到人之为人的意义所在。”
在他那里,书写和表达是一种反抗的力量。但他不喜欢诗歌的世界存在“争强斗狠”,“不管是做人的冷酷强硬,还是作品中表现出的咄咄逼人,都是我非常警惕的。我愿意做一个诗歌的‘示弱者\’,写出像青草被践踏又反弹的力量。”张执浩对生命有一种看透,“在强大的悲剧命运面前,根本无世俗的胜利可言。一流的写作者,都会意识到,自己都是某种意义的失败者。既然都是失败者,内心自然就会生发出普遍的情感,一定会有对自我和他人命运的怜悯。这些人类情感中更高贵的部分。”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实习生张耀尹
张执浩《高原上的野花》
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授奖辞张执浩的诗歌写作遵袭着中国诗歌有感而发的古老传统,在日常性中探寻人性乃至神性。他的《高原上的野花》,写作的姿态和向度诚恳、肃穆、别开生面,风格朴素、清洁、自然而然。
获奖感言 一个诗歌写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个对自己的音色、音域具有把握能力的人,只有具备了这种自觉,他才不会人云亦云,才有望在嘈杂的人间发出属于自我的独特的声腔。而所谓的辨识度,首先就源于写作者的这种自我认知度。于我而言,几乎每一首相对成功的诗作,都是反复训练的结果,只有在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语调之后,我的写作才能继续下去。
在我看来,一首好诗应该发出召唤之音。这声音也许高亢,也许低沉,也许清丽或者沙哑,但它必须能够释放人之为人的天性,以及我们在人世间反复挣扎的活力、渴望和热情。因此,我一直力图把自己写作的着力点,放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人与物身上,在一次次聚焦他们的过程中,获得最贴近我们生活真相的现世图景。如果我真的能够像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一样“内心怀着团结人类的渴求”,那么,我就觉得我至少不再是一个孤单的个体,而是一个能够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坦然呈现给这个世界的人,而我发出的声音也将源自一具真实的血肉之躯,真诚、勇敢,带着我天然的胎记,迎来明心见性的那一天。
对话张执浩
守住精气神 诗最终会找到你
张执浩,《汉诗》执行主编。已出版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高原上的野花》。中短篇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三部,及随笔集《时光练习簿》等。先后获得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屈原诗歌奖金奖等。2018年8月,《高原上的野花》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拒绝大喊大叫
陈述调更适合诗歌
当代书评:在诗歌界,鲁迅文学奖的认可,分量是比较重的。身为获奖者,您是怎样的感受?
张执浩:能获奖我当然很高兴,但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太放在心上。艺术门类的奖项,不是可以直接分出输赢的比赛。获奖对我来说,就像是爬山,爬到半山腰在亭子里休息一下,喝口水,获得解渴和力量的补给,再继续往山顶爬。这个攀爬是无止境的。在艺术领域,并不存在显而易见的山顶,唯有无止境地继续攀爬。
当代书评:你提到,写诗使用的是一种“书面口语”。这是怎样的概念?
张执浩:好的诗歌,往往都是使用简单透明的日常口语,但并不是生活中所有的语言都能进入诗歌。最重要的是,口语要找到一种独特的别致语气、语调。我将之称为“书面口语”。
当代书评:据你的经验,好的诗歌往往寻找的是怎样的一种语调?
张执浩:最高级的语调,不是高亢的,而是平和的,温柔的。喧嚣的时代,轻言细语可能是一种美德。比起咏叹调,我认为陈述调更适合诗歌。陈述调冷静,相对客观,拒绝大喊大叫,或者啊来啊去。春雨润万物,都是细微无声。
语言、声音、语调
诗歌的秘密在音乐里
当代书评:作为新诗诗人,如此看重诗的语调、声音,并不多见。很多诗讲究的是妙思、角度新颖或者机智。
张执浩:中国的古典诗,都是讲究语调的,比如平仄、押韵。到了现代诗,虽然不讲究这些了,但其实还是需要内在的语调和节奏感。在写诗过程中,我慢慢发现,诗歌艺术实际上就落实到词语和词语之间的咬合力,语音的强弱之间,转换之间,节奏之间,语气。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诗歌主要是一种语言、声音、语调的艺术。这是诗歌区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一个标识性特征。我在音乐学院有着十年的教书经历,长期居住在音乐学院里,我的爱人、孩子,包括一些亲朋好友,都是做音乐方面的工作。身处音乐的环境中熏陶久了,无意识间启发我捕获到了这个秘密。
当代书评:有一个跟你对谈的交流者,跟你一起回到你的家乡:湖北荆门下面的一个村庄。题目是“跟着诗人回乡”。农村生长背景,对你的写作影响大吗?
张执浩:我很喜欢我的家乡,是丘陵地带,有山有水,山不是很高,水也不是很大。但地貌变化很舒服。虽然说是“还乡”,但这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其实根本回不去了。幼年生长的环境、自然风光,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对我来说,家乡不再只是一个具体的方位而存在,但童年生活经验却一直都在,成长为丰厚的精神资源。我的写作,并不是乡村写作,也不是指向过去的写作。我受惠于乡村成长经验的是,对大自然和日常生活的爱与尊重,因封闭环境而对孤独的耐心,对生命的热情,这些都不会因客观环境的破坏而改变。
同质化现象严重
对我写诗是一种警惕
当代书评:现在写诗的年轻人不少。但要成为有卓然风格的诗人,并不容易。对于刚开始写的人,有什么经验或者建议可以分享?
张执浩:身为《汉诗》杂志的主编,因工作需要我要去大量阅读其他诗人的作品。看得多了,我会发现,同质化现象非常严重。这对我自己写诗,是一种警惕。启发我要努力寻找与众不同的自己。所以,如果说有什么写诗的经验,我想说的就是,写诗者要大量地摸索自我。在不断写的实践中,要逐渐弄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诗人,能成为什么样的诗人,然后再不断成为自己想成的人。
当代书评:怎么看待灵感、天才?
张执浩:灵感、天才,这些对于一个诗歌写作者并不可靠。一个好的写作者,对生活应该有持续专注的耐心,保持对写作长久的专注的热情。然后,灵感它才会来找你,诗最终会找到你。一个好的诗人,哪怕他在不写诗的时候,也在琢磨诗。我们要守住我们的精气神,现在是精气神耗散得特别厉害的时代。如果想要在诗歌上有所作为,一定要保持高度的注意力集中。保持专注力。只有这样,当诗来的时候,你才能抓得住它。一个人就算天赋再好,如果不专注,灵感来了,他很可能会错过。诗来了你还不知道。因为灵感往往是倏忽而过的东西。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实习生张耀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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