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映淮与王士禛笔墨“官司”及“毁坊”事述（连载二）

刘树江

据相关史料分析，纪映淮节孝木坊确实存在，官方史料、私人著述、民间传说都印证了这一点。民国《重修莒志》卷二十一《建置》载：“庠生杜李妻纪氏节孝木坊，在解元坊迤南路东。知州彭九龄勒石为记，题曰‘纪节妇建坊处\’。”

王士禛在其笔记著作《池北偶谈》中专门介绍了纪映淮及与纪映淮笔墨“官司”始末及旌表纪映淮缘由：“金陵纪青，字竺远，能诗。少为诸生，弃去，入天台国清寺为僧。久之，复舍去。其子映钟伯紫，尤负诗名。女名映淮，字阿男，尝有《秦淮竹枝》云：‘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及笄，嫁莒州杜氏，早寡，年五十余，以节终。予在仪制时，下有司旌表之。予昔在秦淮赋诗云：‘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伯紫见之，殊不喜。后二十年，从子启大，官莒学正，访得其遗诗数篇。其一云：‘清谿有桃叶，流水载佳人。名以王郎久，花犹古渡新。檝摇秦代月，枝带晋时春。莫谓供凭揽，因之可结邻。’又：\‘李花一孤村，流水数间屋。夕阳不见人，牯牛麦中宿。’”

王士禛侄子王启大，清康熙年间，曾任莒州学正，有“诲人不倦”之德，王士禛曾委托他搜集纪映淮诗作。民国《重修莒志》卷七《职官表》载：“（康熙学正）王启大，字东观，新城县己酉（1669年）举人，工诗善画，勤课多士。”王启大任职莒州时，距杜李殉节、纪映淮生活年代时间尚近，加上留心而访，所得当较为真实可信。

从王士禛的记载可知，纪映淮当于五十多岁时辞世。王士禛于顺治十五年（1658）中进士，十七年（1660）到扬州赴任，“不见题诗纪阿南”之诗即写于在任扬州期间。康熙三年（1664），王士禛内迁礼部，纪映淮节孝木坊当建于康熙三年之后，此时距杜李殉难已过去20多年。王士禛之所以为纪映淮请求旌表，究其原因大约有四：其一，赎其早年无心之失，这当为主要原因；其二，王士禛家族在明清鼎革中曾深受创痛，有着与纪映淮类似经历，可谓同病相怜；其三，出于对纪映淮诗才、品行之赞赏；其四，王士禛曾与纪映淮之兄纪映鍾有交往，曾写诗《访纪伯紫隐居》：“闲踏春泥着屐来，烟波百曲孝侯台。柴门径僻少人迹，门外野棠花乱开。”以地幽径僻花盛，烘托主人的高风清节，可见对纪氏心怀钦敬，为其妹请求旌表自在情理之中。

不过，“毁坊”之说，未见正史记载。相反，官方修纂的志书及清代名家编著的著作中，却多次提到纪映淮之节义。李方膺、彭甲声主修的雍正《莒州志》卷十《列女》载有纪映淮小传：“纪氏，生员杜李之妻。夫早丧，读书达礼，有季敬姜、曹大家风，事姑抚子，孝节兼至。奉旨旌其门曰：‘矢志柏舟\’”。民国《重修莒志》中，纪映淮入《列女》传：“纪映淮，字阿男，江宁上元人。父青，字竺远，少为诸生有声，鼎革后，入天台为僧。久之，反其初服。兄映鍾，字伯紫，亦号檗子，负诗名。阿男与侄女松实，俱擅诗誉。新城王士禛为杨州司理亟称之。及笄，归莒州诸生杜李，绍兴知府其初子。壬午城破，李殉难。阿南扶姑避难深谷中。毁容觅衣食奉之，得不死。身携六岁孤，备尝饥寒，三十余年。诗与词皆少时作，及称未亡人，曰非妇人事也。少作误为人传诵，悔不及。遂绝笔焉。后士禛入为礼部郎中，疏旌其闾。”

此外，《清诗别裁》《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清诗汇》等都收有纪映淮传记或作品。试想，如果纪映淮果真“毁坊”，著书者特别是官修史书肯定对之讳莫如深，敬而远之，以免招惹麻烦。

最有说服力的是，清同治十二年(1873)，河南临漳县进士莒州知州彭九龄撰文《杜节妇纪氏建坊碑记》（载民国《重修莒志》卷二十一《建置》），较为详细地记叙了纪映淮的经历、事迹：

余以辛未之秋，自蓬莱移篆守莒。下车伊始，各案词讼，往往牵及妇女。夫以妇女而匍匐公堂。此谁实使之也。余大惧人心之敝，风俗之偷。思有以转移之。乃大张示谕，集州之荐绅先生，遍采境内节烈妇女，期以砺人心而磨风俗。期年共得一千六百余口，为请旌表如例。妇女之案，为之顿息。越明年，州人张竹溪等，以节妇纪阿南原建木坊朽腐不支，相与醵金立石，而请余一言以传其事。谨案节妇姓纪，名映淮，小字阿男。金陵诗人纪伯紫之妹也。生长名门，幼娴姆训，性贞静，通经史，尤工韵语。及笄归莒明故进士杜某之子杜李为妻，事舅姑以孝称。李本诸生，侍栉之睱，分韵联吟，孹笺斗捷，阃以内宾如也。壬午之变，李罹于难。氏负姑携子，逃于城南之云里村得免。时遗孤方周六岁，氏以灰烬余生，教养兼施，卒至成立。盖古之陶母截发，欧母画荻，不是过也。而红吟绿赋之词，则从此绝笔矣。初氏过秦淮时，其《竹枝词》曰：“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一时传诵，大为文人所称。康熙初，新城王阮亭司李扬州，作《秦淮杂咏》，有“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之句，盖未谙其为名媛而孀居者也。氏兄伯紫寓书责之曰：“公诗即史，顾以青镫白发之嫠妇，与莫愁桃叶同列篇章乎？”阮亭瞿然以书谢之。后为请于朝，建木坊旌于其门，曰以懺夙昔之过。迄今几二百年。杜氏之宅，已屡易主，虽岁月迁流，风雨剥蚀，而木坊岿然独存。岂非氏之芳魂灵气，犹将翱翔兹地，即土魍木夔，亦知永为呵护也乎？且安知后之千数百余口之贞魂毅魄，非观于节妇而兴起者乎？是杜妇之节，有关于莒之风俗人心，岂浅鲜哉！今朝廷方敦崇节义，而表彰贞烈，以砺人心而磨风俗，则又有司之责也。爰掇其事实搦笔以记于斯，俾好古采风者，藉资考证，而节妇之姓氏，并以永垂不朽。则世之砥节砺行者，无虑其湮没不彰矣。庚午科举人管廷献书丹。同治十二年岁次昭阳，噩壮月谷旦。

从碑记可知，时莒邑文人张竹溪等醵金立碑，知州彭九龄亲撰碑文，莒州举人管廷献为之书丹，可见纪映淮在当地具有较大影响。写此碑记时“木坊岿然独存”，可见纪映淮“毁坊”之说实难成立。

另据近年新发现的《纪映淮述事碑》所载，“毁坊”之说亦不成立。此碑由莒州学正宁彤元书丹，清咸丰辛亥年（1851）立石，记述了王士禛和诗之事，碑文是：“金陵闺秀纪映淮，少有‘栖鸦流水点秋光\’之句，后适莒州杜氏，以节闻。渔洋所谓‘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南\’者也。今旌坊剥落，尚存所居，已易他姓。”可见此时木坊依然存在。

虽然“毁坊”之说纯属一厢情愿的美好杜撰，但这丝毫不会影响纪映淮的形象，从诗意江南远迁莒地，从多情才女到泣血嫠妇，从衣食无忧到“毁面觅衣食”“事姑抚子”，直面命运之舛，矢志不渝几十年，其才秉、韧坚、不屈不挠，足以让人心生钦敬。

纪映淮只所以引人注目，之所以在其身上衍生附和出众多传闻故事，究其原因，除其不凡才情、优秀品质、坚贞意志产生较大影响外，更是寄托了当时及后世许多人的价值取向、道德评判和家国情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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