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部拍摄于2014年的纪录片以遗珠之态被众多电影自媒体大号相继发现,看过的人几乎一边倒的被圈粉,自来水一般口口相传,豆瓣评分已经高达9.7,好评度超过99%的这部纪录片叫《最后的棒棒》,它的导演叫何苦,是个“艺名”,却和片子无比贴合。他刚拿起摄影机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你这是何苦啊。”
电视版《最后的棒棒》豆瓣评分
如今,《最后的棒棒》以电影版的姿态登上大银幕,“棒棒”们的故事依然在继续。8月17日,电影正式上映,首日排片0.2%,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电影版《最后的棒棒》海报
何苦17岁当兵,参加过汶川地震的救灾,到退伍的时候已经是正团级的干部。和他关注的人物一样,他也是穷苦人出身,小时候生活在偏远落后的大山地,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光着屁股就跑去了学校。对于“城市”的新奇和向往,让他童年看到知青尿尿都觉得“毁三观”,“我那时候想,他们城里来的,和我们应该不是一个物种,他们怎么会也要尿尿的呢?”何苦哈哈大笑。
“棒棒”是山城重庆对挑夫的称谓,这个落后而艰辛的体力劳动,曾在改革开放二十多年里,为城市留下重要的一笔。这个群体,是许多川渝地区第一代进城务工人员安生立命的活计。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何苦,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个时代群像的背影。
何苦在部队做宣传工作,转业后抱着“记录时代变迁”的“宏伟理想”扛起摄影机,“在我认知中,这些年,世界变化太大了。我的目的是,透过一个没落群体,一群正在远去的背影,来看这个时代的发展和变迁。”本着这样的初心,在棒棒们退出时代的舞台前,何苦带着一位摄像师和一位编辑,走入了重庆解放碑自力巷,向一位资深棒棒拜师学习,走进并记录了棒棒们的生活。而最终,何苦沦陷在每一个个体鲜活灿烂的故事里。
在何苦的镜头下,铺排着大量的特写,细节中展现出的艰辛令人动容,无论是晒得通红的脸上滚落的汗珠,伴随着噗唧水声的,为了清理马桶而伸入马桶的手,还是被玻璃割伤满是血污的伤腿,都给观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导演何苦
不同于以往纪录片的冷眼旁观,何苦选择自己也成为棒棒大军中的一员,同吃同住,甘苦共担。可能也是因为如此,这部纪录片,观众能够看到导演鲜明的态度,镜头中带着明显的情绪。这可能不太符合大部分纪录片偏向客观冷静的“专业”审美,不过何苦至今也不认可自己是一个“导演”,“只是电影要上映,必须要有这个工种,其实我更愿意叫自己是一个“讲述者”,这不是演戏,不用导演,我就是把真实的事情记录下来。”
揣着1300元走进自力巷的何苦,完成了400分钟,13集的纪录片,被爱奇艺以2.6万元收购。
而属于“棒棒”的故事始终在继续。老杭在纪录片播出后收到了被骗走的部分“退款”,骗子留言“与其做一个有道德的坏蛋,不如做一个好人”,而老杭自己因为骗子的举动,开始反思做过的“亏心事”,又千方百计去找被他换了假钱的女主顾道歉。“大胃·何南”以网红“饭桶哥”之名,吃垮了一个为他苦苦支撑一年的互联网小公司,最终因为何苦不肯借钱给他将他拉黑。而两年后,一位来自院线的“自来水”观众,因为他“每个月花上万元买衣服”的败家老婆,无意中看了这部纪录片,跑去商场退单,并从此开始勤俭持家,深感这部纪录片的深沉有力,联系何苦,希望把它带进电影院。
导演和老黄
电影版并不是剧版“棒棒”的浓缩版,在何苦看来,剧版纪录片记录的是自己在自力巷做棒棒的经历,而电影版则是更长时间维度中属于棒棒群体本身的故事。从四百分钟到一百分钟,换了四个剪辑师,取舍的过程十分艰辛。但最终,何苦找到他希望电影传达的主题——改变,“城市在改变,人物的命运也在改变。”
临近电影上映,何苦发现了一个新乐趣,他发现网友们已经把《最后的棒棒》“玩坏了”。“他们说,想要坑同事就告诉他们看纪录片能催眠,然后把《最后的棒棒》的链接发给他们!他们就会一直看到天亮,红着眼睛去上班哈哈哈哈!”
棒棒的生活很苦,何苦却希望能让人从中体会出“回甘”,“我通过他们的生活感受到的快乐是,他们因为多挣了五块钱而笑得很开心,他们实实在在有幸福的感觉。可能我们看了感觉到了很沉重,但是他们自己身上那种幸福感,的确能感染人。我也很珍惜那些棒棒师傅传递给我的力量。”
拍摄棒棒们,让何苦重新理解了生活, “这部片子对我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教育,它是来自方方面面的。无论是你应该用怎样的身份状态去面对这个社会、时代,还是说你应该怎么去做人、做事,它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在大部分电影上映前选择城市路演成为“规定动作”的当下,何苦把《最后的棒棒》的路演放到了农村,这段时间他上山下乡去农村放电影。显然这对于票房好无助益,却是何苦最想做的事。“小时候最幸福的事,就是听说晚上要放电影,那真是从早上开始,一天都兴奋地干不了别的事。”那时的何苦,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导演这种工作,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导演,而农村的露天放映,是他心目中最“电影”的样子。
合影
【对话】
“我就是一矿工,竭尽全力去挖故事”
澎湃新闻:什么时候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何苦?是因为比较想关注人的苦难吗?
何苦:是进自力巷的时候。很多人说你这是何苦呢,我就觉得,我笔名就叫何苦吧。
而且我觉得这不是苦难,活着就要敢于吃苦。人们说“何苦”的时候,往往带着一个问号,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我记录的对象“他是何苦?”的问号拉直,让人知道,原来如此。再说姓何这是我的优势,要充分利用啊。
澎湃新闻:中国很多导演拍底层人民的生活,但是一般用冷静客观的角度去记录他们的生活,而你选择变成他们的一员,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
何苦:一个方面是,山城棒棒军这个行业的特殊性,不允许这么去拍,这个行业人员流动性很大,比如有人只是在农闲季节干,挣点肥料钱。还有一个方面是,棒棒的每个不同的雇主,决定他接下来干什么,按部就班的纪录片拍摄起码有计划,有拍摄方案,这个行业随机性太大了。棒棒在等雇主的召唤,你用摄像机把他包围着,或者远远地跟着,会影响他生意,这样他就不会让你拍他。这很现实,即便你给他一些钱,给他悄悄补上,那我就觉得他是演员啊,不是真正的棒棒。
还有一点就是,我是刚刚走出军营大门的人,一个退役军人,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太深的表演了,我好像离这个社会太遥远。我必须要有一个感同身受,好让我对于棒棒军有发言权。
澎湃新闻:可能很多纪录片的导演,都会强调更冷静客观的记述,你觉得深度参与会不会影响某些客观?
何苦:我现在还是不认同我的导演身份,这也没有办法,因为要申请公映许可证,填表什么的都是格式化的,有要求。我本来在电影里是想打主创者、讲述者,我对“别人的认可”这种东西不感兴趣,我给我自己的定位就是,我始终在生活中带着一把凿子,钻进生活这个富矿里,一凿子一凿子去凿,我就是一矿工,竭尽全力去挖故事,而不是绞尽脑汁去编故事,所以我的故事是挖出来的,也只有真实的故事才能打动人,真实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老黄
澎湃新闻:整个片子拍摄的团队构成是什么样的?
何苦:有一个摄影师和一个编辑。当时我跟老黄说的是,我失业了才来当棒棒的,摄影师主要是来拍我的,这样才保证我们的摄像,也能很正常地走进他们的生活。因为他天天跟我在一起,我每个月给他2000块工资。等我说,我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不会补拍了之后,他直接放下机器就走了,头也不回。
还有一个编辑随行,做场记,帮我们处理素材,我住的地方没有条件每天整理,我答应给他25%的利润分成。
澎湃新闻:有为做电影版而专门拍的镜头吗?
何苦:没有,镜头都来源于我的素材库,因为我一直在纪录。在做电影的期间,我和主人公们还保持着联系,要是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我觉得不错,我们团队就得上。我一直在关注棒棒这个群体,比如他们回到农村后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像老甘,他没有成家,住的地方很偏僻,房子都快垮了,那他接下来怎么生活呢,还有老黄生病了,等等等等,我对记录一直没有停。
老杭
唤醒沉睡中的幸福感
澎湃新闻: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片子看完“太苦了”,你自己拍的时候觉得苦吗?
何苦:很多观众也问我,拍这个片子苦不苦。其实我是军人出身,这点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最早是侦察兵出身,和现在特种兵训练是有几分类似的,我到现在还可以胸口碎大石呢。
但我在自力巷不觉得苦,是因为我每天沉浸在故事中,我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我是一个特别愿意在别人的生活中捕捉细节的人。等我走进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内心,我感觉到,今天可以搞到一个故事就特别满足,就没有辛苦可言了。你想我当个一年棒棒有什么,人家老黄,扛起这根棒棒就是22年,大家都是人。我走进了自力巷,我就不该觉得,我和他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就是工友、师徒。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创作者,我要不停地把自己剥离出来,如果晚上不躺在床上思考,通过这一年的耳濡目染,我会完全从思维意识上变成一个棒棒,我就不会讲故事了。同时,我也很珍惜那些棒棒师傅,他们本身传递给我的力量,如果你想用你的作品感染别人,你一定要先感动自己,所以我觉得,我是第一个从他们身上找到幸福是什么感觉的人。特别真实、有质感。
澎湃新闻:记录苦涩的艰辛,而你最后落点是落在幸福上,这个点你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何苦:我开始是带有主流媒体的一种习惯性思维,拍摄纪录片,透过没落的行业去看时代变迁。但当我走进去了解他们,我越来越觉得,我是在背叛纪录片,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真实,我都不愿意把你定名为纪录片。很多观众看完我这个片子都有误会,好像感觉在看一部故事片,但是其实故事都是自然发生的。
我一次通过他们的生活感受到快乐是,他们今天多挣了五块钱而感到幸福,还笑得很开心,实实在在有幸福的感觉。可能我们看了,感到很沉重,但是他们自己身上那种幸福感,的确能感染人。我觉得,他们活在微笑当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特别就是老甘,他当时拿着三千块钱回家,办六十大寿,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其他几乎一无所有。我当时和他开个玩笑,我说老甘,你挺不容易,干了六十年还有三千,你都比我还多一些。他当时是意味深长的和我说这么一句话:“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这是很多人用来描述生活的一句话,但是却被老甘说出来了,我笑了半天。
他们那些人,每天打打闹闹、开开心心,只要他们觉得能够生活下去,每天心里是踏实幸福的。所以我整个表达是,苦难中的微笑,可以唤醒沉睡中的幸福感。
何南
澎湃新闻:里面有一些人物都特别有意思,除了你刚刚说的老甘,老杭和何南也很有戏剧性,后来他们怎样了?
何苦:我觉得我对何南这个人是绝望的。这是背后的故事,我在电影没有这么多时间去表达,当何南即将要成为网红,他一度感觉自己要走上人生巅峰,可开心了。这是网红直播节目,人家给他取了新名字叫“桶哥”,这些都没问题,我希望何南能过上好日子,试录的时候,他们是给何南两千块钱一次,然后试录了两三回,何南领了五六千块的工资,然后工作人员就找不到他了,他打牌去了。他们围绕何南苦苦支撑了一年时间,最后公司就垮了。这么一个人物,即使时代给予了他很多很多的机遇,但是他是握不住的。
我最后一次拍何南,其实给他留了面子,我亲眼看到那个房东把何南的被子扔到门外的。何南当时坐在他的被房东扔出的被子上,问我,“你能不能拉我一把,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我斗地主技术炉火纯青,通过这几年的成长,我的技术可能是“登峰造极”了,要不,你也别去拍纪录片,我保证我俩合伙,只要你出五千块钱的成本,你就坐在那,我俩五五开也行,三七开也行。”我说,“何南,我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我改变不了你,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然后他就把我拉黑了。
关于老杭这个故事,在我片子里,先是骗子把他的钱给骗了,然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了纪录片,老杭是丢了1174块钱,却收到了630块,很蹊跷的一个数字,我觉得可能是骗子手头也没钱了,但是他也感觉他很亏欠老杭,就送了630块,塞在他家门缝,留了一张纸条嘛,“与其做一个有道德的坏蛋,还不如做一个好人。”那件事之后,带给老杭的不只是感动和激动,他甚至开始反思,觉得自己也干了也些缺德的事,比如曾经去卖瓶子故意作假增重,把垃圾丢到不该丢的地方,他还把100块的假钱损失故意给别人。他后来到重庆,特意去找那个女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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