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的最后坚守

时至初春，文友约我去乡下踏青。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们穿行于金黄的油菜花海中拍照留影，心情格外舒畅。选了花海边的农家乐吃饭，听说有石磨豆花，我喜出望外地溜到厨房后面的院子，一眼瞅见母女两人立在院子角落的石磨前磨豆浆：母亲添料，女儿推磨，配合很默契。看着这熟练的动作，我突然想起幼时在老家推石磨的情景来。

在我的家乡，家家都有石磨。家乡人淳朴厚道，热情好客，遇到盘留一二日的亲友执意要走，主人总要热情挽留，推顿豆花吃了再走，所以推豆花留客也叫“送客菜”。客人留下了，赶紧泡上两升黄豆，将石磨用清水细细地洗净，待黄豆发胀后架起磨斗磨浆。母亲总嫌我推磨太慢，她叫我负责添豆，母亲推磨很有节奏感，磨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浆汁顺着磨盘汩汩地淌入磨槽内，母亲的长发随着磨斗的转动飘来飘去，成为我记忆里挥之不去的风景。

磨好的豆浆倒入大锅里，母亲架起大火煮浆，吩咐我去地里摘小葱香菜回来做蘸水。等我把葱摘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用胆水点豆花了。边点豆花边捞出煮熟的腊肉香肠切好装盘，待豆花快成形的时候母亲叫我收拾餐桌摆好碗筷，招呼客人入席。一会儿功夫，母亲就将几海碗豆花端上桌，客人都说母亲煮的豆花绵软细嫩，我每次吃豆花都要换几次蘸水，而且光吃豆花不吃饭。等待送走客人，母亲将剩下的豆花用簸箕沥干，晚上用猪油炸“两面黄”，然后佐以豆瓣、大蒜、姜片和蒜苗爆炒，外公就着豆干美滋滋地下酒，我则就着豆干吃两大碗饭。

平时没有客人是很少推豆花吃的，母亲忙于教书和管理田间地头的庄稼，也没有时间推豆花给我们吃。石磨静静地倚在灶房外的墙角，守着清贫而漫长的平凡岁月。只有遇到插秧收谷需要请人的时候，做叶儿粑磨糯米浆，石磨才又在寂静的院落里“吱呀吱呀”地欢唱起来。那时乡下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家家都有余粮，村里到处都响起石磨的“吱呀”声和打谷机搅动稻谷的声音，母亲满脸堆笑地在灶房里杀鸡炖肉，将一屉屉叶儿粑和稀粥背到田间地头，让插秧打谷的汉子们尽情地享用。石磨米浆做的粑粑吃着细腻香甜，令人回味悠长。

说起我家石磨的来历，外婆说是土改的时候，叫当石匠的七舅公做的。七舅公沿着河溪找了两天，搬回来一块质地坚硬的大青石料，一凿一凿地凿了一个月才凿出了这座石磨。外婆还说石磨磨过树皮草根，磨过“观音土”，在那些生活极其拮据的岁月里，石磨磨出了很多难以下咽的东西。外婆巴望着石磨能够磨出粮食来，让寡淡的日子变得稠密有味起来。这日子在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实现了，每每听到石磨响起来的时候，外婆总是坐在院子里喃喃自语：“还是共产党好呀，让我家的磨子磨出粮食来啦！”外婆满脸密布的皱纹便渐渐地舒展开来，这是我见过外婆最舒心的笑容。

前些年回乡省亲，看见一幢幢造型新颖的农家小楼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偶见几座石磨遗弃在拆除的旧院落残墙断壁之间，心中生出一种悲凉的痛感来。母亲说，现在家家都有打米机、豆浆机，石磨已经很少有人再用，都嫌费力耗时。我家的石磨依然还在旧屋墙角里，母亲偶尔用它磨点猪饲料。举家搬到县城居住的五叔院子里的石磨还在，听说是当年分家时爷爷分给五叔家的。过年时五叔一家回来小住，用石磨磨出糯米粉晒干给堂弟带回深圳去，五婶说每每看到石磨就想起生活的艰辛不易，所以她每年都要回来磨点东西，感受生活的自在和安心。

石磨渐渐地淡出家乡人的视野，这是社会的发展进步。而我却从石磨的最后坚守中，读懂了生活所给予我们的坚韧和启迪。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家乡追逐幸福的生活，但我们的根却深深地扎进故乡的土地，那些曾经伴随我们走过艰难岁月的石磨、石缸、石轱辘也会深深地镌刻在生命记忆之中，它会让远走的人们在深深回望故乡时重温童年的清纯与恬静，即便是迷失于精彩的世界，也怀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深深情义，或许这就是一种难以抹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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