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用力了

□刘睿 文/摄

整个镇子都摇滚了起来。电影这时终于进入了状态，《阳光小美女》的味道、宫崎骏的味道，全都出来了，又全都不是，就是他们自己的味道——茉莉花般淡淡的温情、很卡哇依的淡淡坏坏的小幽默，一切，连摇滚青年，连娇嗲，都带着乡土的气息，和文学的意味。

我小时候以“课外阅读”的形式看过一个故事，不长，占了杂志的两页而已。讲的是1930年代的事，一个广东商人在横滨娶了个日本女人，生下儿子，上学后被同校的日本女孩喜欢上，然而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商人不能容许骨肉相离，于是托人带了信让儿子坐船回国，他上船前，女孩冲到跟前，气喘吁吁，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可是，郑君，我喜欢你呀！”……半个世纪过去，白发老人回日本办理遗产事宜，热心的老同学顽童一样怂恿他跟她见面，告诉他“她过得很不错，有几个孙子了”。他于是打电话给她，他们约定某个午后在儿时每天必经的那棵八重樱下，她会穿着和服走过，但不会停留，于是那个下午，人们看到一个老头站在烂漫樱花下，捧着大捧的玫瑰，送给每一位过路的穿和服的老妇人。

随着年纪渐长，那个时期的课外阅读几乎完全退出了记忆，剩下的世间少女同好的《地毯的那一端》，还有《八重樱下》。那个寻常的战争与爱情的故事，能够这么多年一直地感动着我，并且这种感动还在与日俱增，是因为它不只有纯真而伤感的爱情和清新悦目的文字，在结束时，这爱情还升华成了人类最高贵的情感——克制。最终他们选择的相见方式，既是重逢，又是告别，给往事一个了结，然后，就让这一生的痛楚、哀伤、遗憾都在千朵花瓣中散尽吧，我们还要继续各自的生活，而我少女时的样子将在你心中永恒。对待逝去的一切，这是最优雅的姿态。在十多年以后我突然又提起了它，朋友想也没想就说，“嗯，那个老头在樱花下给每个老太太送花。”所以我从看到写在海报上的那封“寄不出的情书”时起，便对《海角七号》念念不忘。

《海角七号》，魏德圣导演的作品，一部很奇怪的电影。看的时候只觉拖沓乏味，并惭愧地认为自己没看懂它，跟看过的朋友讨论的时候，却两个人都神采飞扬，只觉无处不精彩无处不可爱，想了半天，终于想通——原来是主演太不好玩了，我们“热议”的，是所有的配角，每一个都那么有型那么酷。

回放剧终时，当中孝介扮演的中孝介轻轻巧巧地把阿嘉看不起的土著情歌唱得如泣如诉，愤怒的摇滚青年阿嘉也终于想通：“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以前都说我唱歌太用力了。”

——哪里出了错？没有别的，恰是因为你太用力了。

作为导演在片中化身的男主角阿嘉说出的这句话，当是导演的自白了，对他之前或成或败所有作品的自省，也就是说，这一次，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开始，他完全地丢掉了从前那个太“做”的自我，完成了一次重生。

但老戏骨集体出动，支持两位新生代偶像的演出，反而这部片子的两位主演非常的不讨喜，因为他们太紧张了，两个同样“欠扁”的人的所谓爱情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相反是导演没有太费力、任之自由发挥的小镇的大伙儿们，简直发挥得太好了，不着一点“演”的痕迹。

他们也真是不需要导演费力的，每一个那么善于“抢戏”。阿嘉妈妈、交警、马拉桑、老板娘，甚至酒店前台的小镇女孩，哪有一个像在演戏呀，那镇子就是我们每天生活的地方，无甚光辉之处，火气还大得很，骑摩托的人不戴头盔，卖酒的时时处处在推销，马路上天天有人叫骂有人打成一团，那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活生生的，也许“粗”了点，但真实，土得可爱，傻得可爱，坏得可爱，他们的小算盘小动作，都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就像天天见面的街坊邻里，像自己。他们每个人，都执著于自己的小算盘，而一切的执著都从那句极具“秀才遇到兵”风采的话开始——“用我们的海滩做秀，我们连一首歌都唱不得？！”

然后镇子上千奇百怪的人就抱着千奇百怪的乐器吹拉弹唱起来。节奏到这时突然起了变化。整个镇子都摇滚了起来。电影这时终于进入了状态，《阳光小美女》的味道、宫崎骏的味道，全都出来了，又全都不是，就是他们自己的味道——茉莉花般淡淡的温情、很卡哇依的淡淡坏坏的小幽默，一切，连摇滚青年，连娇嗲，都带着乡土的气息和文学的意味。

花最多钱和心思去拍摄的战争场面与七封情书，反而正是让人觉得多余的部分，并直接导致了相当一些人没能坚持看下去——它们让电影拖沓而不连贯。那七封情书和海角的故事到底有何关联？反正就是，电影由它开始以它结束，中间又被它打断了五次，然后导演在海报上写了一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封寄不出的情书”，配上两位偶像演员在海边相拥的剧照，于是一部好看而耐看的电影，只剩下了简单的爱情。

电影，对于导演来说，是可以不停推倒重来的创作，但是对于观众，它是绝对的一次性消费品，一张票，购买一次机会，没谁会让你捏着它千百次地看，反反复复琢磨，数字时代的人们有可能一遍遍去钻研一遍遍求索，但我想导演的终极追求，应当是电影院里的认同，所以，电影的语言应当简洁，导演的意图应当明确，用力应当集中。即便是为海报所“骗”，若是看到一个明朗幽默的小镇励志故事，我也会“不计前嫌”地将自己的一份认同还赠导演，为他给我的惊喜——倘若真是一个异国恋人故事，在我心中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八重樱”了，而相反，他不是教人“克制”，他是要告诉我们，在一个自由的包容的年代，我们，每个“甲乙丙丁”，都应当执著于自己的追求，这是一个大大的惊喜。而现实是这样一部“杂陈”的电影让我只能为导演叹息，叹他太用力了。

毕竟还是有那么多灵光闪现的地方——那些不能言说的关爱，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微妙关系，对应着“八重樱”中老爷爷送花的场面，轻描淡写，将一个世纪都讲透彻了。这就是简洁的力量，四两拨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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