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 ◎杨秋

为了买俩红皮筋儿，我撵到了大西地，再走一小段就属于王花园了。

这条小路很低，人走在路上，从两边的土地只能看到黑的头顶在移动。他们又在地边上栽了金针菜，细长的叶一丛一丛的，小路就不露影了。

那个摇拨浪鼓的把挑子放在路上，握着一个又黑又烂的草帽子在扇。我把二分钱放在挑子的玻璃罩上，说，要俩红皮筋儿。那个人不拿皮筋儿，龇着牙笑：小孩，坐我挑子里，天天吃花蜜团，天天扎红皮筋。我抬头看见他满嘴的大黄牙，惊愕地退了两步，拼着命跑了。

那二分钱是母亲用梳掉的头发换的，攒了很久。我很心疼。

小木匠的额头这么大，像是河南小高庄的大粪场子。顶上的头发像一个睡倒的小写“3”，真可笑。一脸都是皱纹，只是装作很年轻的样子。

一看见我，他就睁着马泡大的鼓眼，叫：俺姑奶，你上学去？我抬起脸儿，看见他满嘴的大黄牙，赶紧贴着墙根跑了。

小木匠从西北乡里来，不知道投奔谁。他看见庄上的人就叫爷、奶。父亲把几块从大河里捞的杉木板子搬出来，让小木匠做张大方桌。这是几块好料子，花纹又细又密，很瓷实。

小木匠把他的大宽板凳一放，拿出墨斗、拐尺、锯子、刨子开始忙活起来。他用拐尺量量尺寸，用墨斗打上线，只几下就把长板子锯成了短板子。然后把板子往大板凳上一放，用刨子“哧啦哧啦”推起来。打着卷的刨花，倒挂着从大板凳上翻下来，一会儿在他脚边堆了一大堆。

老杜死后，小臭被庄上田二领走了。田二家有三个儿子，地里一忙就没有人做饭。小臭十六了，啥都会做。小臭就像一个木头人，跟在田二媳妇的屁股后头走了。

我的天，领回一个大肚子汉，一顿得吃好几个馍。她真吃里精，家里一没有人就烧鸡蛋吃，我往厨屋里一进，慌得差点没噎死。田二媳妇坐在坑西沿吃饭，碗都干了也不回家，在那说小臭。好些人坐那听。小臭就坐在旁边的凉影里，眼勾勾地翻着田二媳妇，鼻子上被井春挠的长疤瘌通红。

母亲用大碗给小木匠端茶，小木匠俩手接：老太你放着，老太我自己倒。小木匠牙很黄，这庄上只有大老陈黄牙，他一天到晚吸烟袋窝子。

板子刨好了，小木匠说，截短了,做不成大方桌了。结果做成一个既不像大方桌也不像小屋桌的东西，半大的小桌面子安了四条又粗又长的腿。真让人可笑。父亲说，可惜了这些硬料，剩下的连小板凳也做不成了。

母亲说，样子虽然蠢笨些，还算牢棒。

是的，能抗几级地震。

我家的“二方桌”做好了，黄的板子深黄的纹路，闻闻，有股松香味儿。我忘记了它的笨样子，满心欢喜。

这几天时间，除了我家“二方桌”让我牵挂，我还操心着小臭。田二媳妇不要小臭了，说她是喂不熟的狗。小臭家的后山墙塌了，老党天天瞎逛，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木匠要娶小臭当媳妇。庄上几个妇女就做主，同意了。坑西沿儿有一间公家的屋子，里边放着木锨、槡杈和扫帚，小木匠在那结了婚。

小臭像猫一样又哭又叫，声音很尖利。她拍打着门要出来，外边的妇女用布条子把门扣系在门鼻上，很快活地大笑。嘴里说：臭，别反了，过去今夜就好了。

小臭又瘦又矮，身子纸一样薄，不像一个新娘子。

一个小女孩，叫燕蝶，跟在小臭的身后，拽着她的衣后襟，站在我家院子里。这时候，“二方桌”已经是灰色的了。（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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