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动人的伤痕

□赵祺姝

提到新凤霞,人们脑海中最先浮现的画面大多是《花为媒》里张五可用扇子遮起脸,露出半面,微微带笑的经典定格。说来也巧,“五姑娘”多情、勇敢、泼辣、大方,倒与新凤霞本人有着七八分相似。新凤霞是评剧“新派”的开创者,吴祖光先生的妻子,齐白石老人的干女儿,也是建国后自由恋爱的典型。然而,一旦开始阅读她的自述文字,这些标签、头衔就渐渐远去了,一幕幕往事里,“评剧皇后”新凤霞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天津大杂院里代替父亲卖“糖堆儿”挣钱、宁愿挨饿挨打也要学戏的倔强“小凤”。

“小凤”身边有着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有着不同的面目和本性,却大都在生活的贫苦上如出一辙。无数的苦难穿身而过,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承受,而新凤霞将这一切细细回想,娓娓道来。难得的是,即使是在讲述痛苦残酷的事情时,新凤霞的文字读来也并不沉重,在回忆录《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中,她用明快爽朗的笔触将自己笑中带泪、苦中作乐的童年展示给读者。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老是爱说旧社会的旧事。”新凤霞曾这样解释自己为什么爱写小时候的苦日子。生活经历是她的写作来源,在新凤霞的童年回忆里,厄运与死亡不断发生在她的亲人、玩伴身上。捡到的弃儿在用心照顾三年后惨死,穷人家的女儿被卖给开妓院的二伯母当妓女,邻居家的姐姐在发大水时被趁火打劫的房东强暴……贫民区里每天上演着苦难岁月中的众生相,这些过往塑造了新凤霞的性格,让这个过早见识人间疾苦的小小孩童既善良又坚韧,她本能地去同情,去爱,也学会接受生命的无常与告别。

新中国成立后,新凤霞的艺术人生才走向另一个天地。1949年,她跟随评剧班从天津到北京天桥万盛轩演出,年仅22岁的她一炮而红,场场爆满,老舍、赵树理、欧阳予倩、端木蕻良等文化名人都来天桥看她的戏。虽有种种风光,但新凤霞在书中记下更多的却是自己在艺台上遇到的插曲和趣事。演对手戏的演员念错词,原先的台词没法再接,新凤霞“救场如救火”,编出一句押韵的新词。这些在外行看来或是幕后的花边逸事,但对新凤霞来说,却是职业素养,是戏德。

扎实的台上功夫使新凤霞扮演的刘巧儿、张五可、祥林嫂等角色深入人心,成为评剧舞台上的经典形象,“巧儿我……自己找婆家呀!”的唱段更是四处流传,唤醒了全国少女对自由婚姻的意识,人人争当刘巧儿,拒绝包办婚姻。新凤霞和吴祖光的结合,正是典型的新式自由婚姻。新凤霞以前就看过吴祖光导演的电影,也演过他的《风雪夜归人》,后来经由老舍介绍二人相识,开始自由恋爱。两人成家后,夫妻恩爱,吴祖光为她写戏,指导她学习、写作,就像刘巧儿唱的:“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又织布,纺棉花,我们学文化。”作家和演员互敬互爱,“霞光之恋”至今仍是佳话。

然而好景不长,同那一辈的很多人一样,新凤霞被时代的浪潮高高托起,转瞬间又被它无情吞噬。1957年,新凤霞被错划为右派,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身心备受摧残的她因脑血栓发病导致偏瘫,不得不告别自己热爱的评剧舞台,直到1979年,新凤霞才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也正是这段“文革”受迫害的经历,促使新凤霞真正实现从戏曲演员到作家的转变。因半身不遂告别舞台后,新凤霞仍满怀着对生活的热忱,师从齐白石的她画了三千多幅国画,又写了四百多万字文章,出了二十七本书。她勤奋地写作,生活中几乎只剩下这一件事,写的文章见报让她得到鼓励。最让新凤霞高兴的是,虽然再也不能登上戏台,但是自己又在别的舞台上和观众见面了。

新凤霞的女儿吴霜说母亲平时不太讲过去的事,母亲写下的故事有些从没提起过。戏圈的人还因此责怪过新凤霞,“你把那些事写出来干啥?大家都觉得这些事不好,写出来更不好。”但是吴霜认为,正是母亲大量的回忆文章,为评剧圈留下了珍贵的文字记录,历史遗迹一点一点在她笔下体现出来。

确实,藏着并不等于遗忘,世界在变,变的是社会与政治,不变的是历史的精神与文化的情怀。阅读新凤霞的自述给人一种感受,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经受的苦难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它们变成文学、音乐、戏剧和电影,变成一个个动人的伤痕。只有施以人们苦难,又强迫人们沉默,这种苦难才会完全消失掉,无声地流进灰色的地底,没有一丝安慰。幸好,苦难在新凤霞这里没有被消音。

诗人艾青说,“新凤霞无论遇到什么人生苦难,都是以天真对待,所以她美在天真!”所有发生过的都会塑造未来,新凤霞的文章不仅仅是简单的忆苦思甜,她笔下的天真和希望就像纯净温柔的晨光,让人在厚重的苦难和寂寥长夜之后长久地沐浴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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