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
张爱玲是所有中国现代作家里面出身最“豪华”的,祖父张佩纶是同光年间的清流派,曾在皇帝面前做侍讲。当时是“浊世”,他做“清流”是要得罪人的。人家也不说他不好,只说国家有大难,“清流”都是精英,派他们担当重任吧。当时朝廷里就有人出诡计,把张佩纶派到福建,跟法国人打了一仗,叫“马江之战”,输了。其实谁打都输,因为法国军舰好,清朝贪官买来的炮弹里面是沙。但这个打败的责任就是张佩纶的。犯错误了,被流放到张家口。过了几年,流放完了,李鸿章觉得对不起他,就把女儿嫁给他。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是李鸿章的第二个女儿,他们结婚的房子就是李鸿章送的。到民初时,张家已经衰落了,昔日荣耀变成丑事了,所以张爱玲的父亲从没跟她说起这些事。她后来看了曾朴的《孽海花》才知道。那时她已经十几岁了。
张爱玲的父亲和母亲是截然不同的。她父亲是个很没用的人,好像就做两件事情,读《红楼梦》和抽鸦片。一辈子不会赚钱,把家里的财都败掉了。张爱玲的母亲家世也很好,是曾国藩下面一个将军的后代,她看不惯丈夫。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姑姑要去英国留学,母亲就跟着陪读去了。张爱玲读小学时,母亲又回来了。父亲和母亲是离婚的。对张爱玲来说,父教和母教完全不同。父教等于是晚清前朝的气氛,鸦片、《红楼梦》、小老婆……而张爱玲的母亲呢?留欧回来,讲法文,吃西餐,给张爱玲找外国老师教弹钢琴,让张爱玲穿现代的裙子、鞋子,带她做头发。
张爱玲后来的小说主题就是“男女战争”——就是男女谈恋爱。但这个“恋爱”是打仗,是计算,是猜疑,是提防,是博弈,从头到尾是在“打仗”。而这种爱情战争最早、最佳的人物原型就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一辈子打仗,不能说没有感情,也有过家庭、有过孩子,可就是一直在较量。“五四”文学中的“父亲”是个显眼的空白。在现实层面,作家的父亲们大都很早去世了;象征层面上,父亲又大多是负面人物。所以有一个“弑父”情结。与此同时,无论写实还是象征,母亲都是启蒙者,都是爱与被爱的对象。张爱玲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她“弑”父,但也不恋母。在某种意义上,张爱玲晚年凄凉地死在洛杉矶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生活上、精神上似乎都“无家可归”。
张爱玲写小说的黄金期,是在1943年到1945年,大概二十四五岁。张爱玲的爱情故事基本上都是悲剧,除了《倾城之恋》。傅雷当时写过一篇文章,赞扬《金锁记》,批评《倾城之恋》,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但把张爱玲放回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脉络里看,会发现《倾城之恋》很特别。
《倾城之恋》讲一个上海女人白流苏,二十八岁,离婚了,回到娘家很苦。这里有两个重要情节:第一,她母亲不帮她。张爱玲小说里的母亲都不怎么样,这种情况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很少见。第二,她的镜子帮了她。在母亲那里得不到援助后,她就回到房间,对着镜子,走了几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番细细的描写,然后“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
有人给白流苏的妹妹介绍了一个海外华侨范柳原,却被她抢了。接下来,范柳原就邀请她去香港。这个小说和一般的爱情小说有点不同。通常的恋爱故事是先君子后小人的,而《倾城之恋》是一个先小人后君子的恋爱故事。《倾城之恋》反过来,一开始两个人就都在算计,女人找“长期饭票”,男人找一个新的艳遇。小说中有一段流苏的独白,是有文学史意义的:
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在这之前,有很多恋爱故事,鲁迅的《伤逝》,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茅盾的《创造》,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所有这些爱情故事里,当男人和女人讲爱情、讲文学、讲自由的时候,没有哪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声音:“原来他是要精神恋爱”,“精神恋爱的话是听不懂的,不过没有关系……”“将来找家具、找佣人,都是听我的”。在中国现代文学里,这是女人第一次发出这么世俗、这么实际、这么不浪漫的声音。这就是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她打破了“五四”以来的基本的爱情模式:男性给女性讲文化、讲知识、讲道理,唤醒女性,而女性非常纯真善良,被男性的知识风釆所感染,陷入了爱情;有的女性超越了男性,有的女性和男性分开,但她们都是玉洁冰清的,都是相信爱情的。可是,到了张爱玲笔下,女性满脑子想的都是“饭票”,是极现实的问题。张爱玲小说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她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女性的声音。
中国传统爱情故事有一个基本的模式:一男一女相爱,社会反对,男女是联合起来反抗社会的,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家》《春》《秋》。《倾城之恋》里,基本上是没有人也没有社会力量在反对、阻碍范柳原和白流苏,只是这一男一女本身在斗争。这个斗争更加复杂,是男人需求和女人利益的根本性冲突。通俗地讲,男人是没有现在就没有将来的,女人是没有将来就没有现在的。这么一个性别斗争,在张爱玲笔下,描写得非常通俗又非常精彩。
简单来讲,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可归纳为三类。第一类,忧国忧民,要救世,希望文学作为武器能改造中国。鲁迅、巴金、茅盾等“左联”作家,都是这条线索。第二类,文学是文人自己的园地,不一定能救国家,但先要救自己。这一类的作家有周作人,一部分的鲁迅,还有郁达夫、林语堂、梁实秋、闻一多、徐志摩等。第三类,目的是娱乐,怎么畅销流行就怎么写,一切以读者需求为第一。这一类就是鸳鸯蝴蝶派。
而张爱玲这样的作家,哪一类都放不进去。她的风格,讲都市感性,找现代主义,重女性感官,追传统文笔。这种文学现象,和鲁迅开创的主流方向很不一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领域里,张爱玲和鲁迅是两个最受注意的作家。鲁迅是一座山,后面很多作家都是山,被这座最高的山的影子遮盖了;但张爱玲是一条河。
摘自《许子东现代文学课》,许子东/著,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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