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成 灯 影 雨 声 中

明代的文征明，曾有“夜雨孤灯乱翻书”的经历，不知是否就是屋外雨声潺潺吵得他在孤灯下有点茫然无助？一个“乱翻书”的动作，已泄露出六神无主。相比，我觉得他没有陆游雨夜读书时的专心致志，“一灯如萤雨潺潺，老夫读书蓬户间；但与古人对生面，哪恨镜里凋朱颜。”雨夜萤灯，蓬房苦读，纵然读得白雪满头、沟壑满脸，也能在书中古人晤谈中，“寒生点滴三更雨，喜动纵横万卷书”，这是他诗的源泉。他的《怀旧》诗道，诗成灯影雨声中。在他眼里，夜雨孤灯何尝不是一种诗的境界。只不过“乱翻书”者，是难以体会了。

想到艰苦卓绝的抗战期间，“急雨声酣战丛竹”，山河燃烧着烽火狼烟，可“孤灯焰短伴残书”的士子们，仍顽强地听出诗意。据朱光潜先生武大的学生回忆，说某天去朱老师家喝茶，看到他家小院里积了厚厚的落叶，有同学就要拿起扫帚打扫。朱老师立刻谢绝好意道：“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对朱先生来说，书窗披卷，引人入胜地听着夜雨敲打枯叶的声音，那是书卷描绘不出的雨的境界、诗的声音。李商隐是“留得残荷听雨声”，朱先生是“厚积落叶听雨声”，在这些有心人的眼中，残荷就是枯槁的经卷、黄叶就是发黄的稿本，都是大自然写下的宝典，让雨水叮叮咚咚念出岁月的深情——那声音真动人。西方诗人说，贫穷而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对这些命如浮萍的文人们来说，烽火中能“闲窗听雨摊书卷”，倾听风雨的天籁之音，何尝不是心灵的从容和美的慰藉。

无独有偶，也在同时，流落云南的西南联大，每当多雨时节，端坐在铁皮屋教室内的莘莘学子，就像蒙在鼓里，听着啪啪嗒嗒的雨点，不停地敲响铁皮屋的鼓面……那密集的鼓声，屏蔽了老师们的讲课声。据说是陈岱孙教授，就默默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静坐听雨”四个字。然后师生一起合书静坐，用听惯了刺耳的警报和炸弹声的耳朵，倾听边陲的雨水。中国传统的士子们，多有一种将风雨书声家事国事，融入心胸的天性。“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他们有坚定的信念，坚信再大的风雨中，有多少杏花，就有多少春天绽放的消息。他们中很多人，后来都永远合上了书本，在漫天风雨中，从大后方的书案后，一跃到抗日的最前线，将手中笔换成掌上枪，在比雨点更激烈的枪林弹雨中，伏着战壕射击！依然用伏案振笔的姿势，蘸着热血为墨，在铁马冰河上，写下惊风雨泣鬼神的弦歌！

“夜雨孤灯乱翻书，茶烟一榻拥书眠。”这样的雨夜，我总是无法拥书而眠，而是拥书听雨，倾听着枯荷、落叶、铁皮屋顶的雨声；而遥望风雨来处，有多少落花，就有多少灯影雨声中的诗句，更有多少热血冰河的传奇！

□ 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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