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中国改革的车轮是由哪些人在不同领域转动且推进的?大江东工作室试图借此契机,推介一些精彩人物的精彩故事。首先出场的,是先后被学生们昵称为“强哥”和“强叔”的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长陈国强。这位从湖南攸县小乡村走出的院士,其人生故事和中国的改革开放历程难解难分。
国际著名医学期刊《柳叶刀》不久前发表的人物专访《陈国强:破釜沉舟为科研的血液学家》,开篇写道:如果 “决心”可以预测一个人在医学研究领域的未来成就,那么陈国强教授辉煌的职业生涯,早在其还是一名年轻医生时,就已能预见——其实,这样的“预言”能够实现,也离不开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时代背景。
本文图均为 人民日报中央厨房 图
头衔很多,最爱是“强哥、强叔”
中科院院士、国家杰出青年基金、教育部长江学者、973项目首席科学家、全国劳模、上海十大杰出青年,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医学院院长……这些头衔,55岁的陈国强并不那么在乎。于他而言,荣誉只是对自己和团队过去工作的肯定,也意味着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学生喊他“强哥”或“强叔”,他又欢乐又感慨:“从“强哥”到“强叔”,意味着我老了,要时刻提醒是否与学生和青年老师、医生有代沟啦!”
扬名于科学、教育和医学界,陈国强始终像个顽童,不屑于世俗的条条框框。他会在领导面前为交大医学院鸣不平、争取支持,但自己的团队从不分一杯羹。有学生称他为交大医学院当代掌门人,他的回应“简单粗暴”:掌门人不是我,真正的掌门人是全院师生和医护员工,你们不卖力,交大医学院就“城门失守”,不能发展了!
他自诩更像“赌徒”,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年少时一心想做侦探,却阴差阳错进了衡阳医学院,迷茫中听了内科血液学名家王振义先生的讲座而发奋;本可在国外过“安坦”日子,却放弃所有回到上海第二医科大学(交大医学院前身)从头闯荡;在国内医学教育低潮期,顶着质疑,带领师生探索改革,教-学-研-医自成体系。
“我不适合做“守业者”,而适合做“创业者”。”陈国强这样自我定位。
为建实验室借款,赌上自家房子,立下“军令状”
作为体制内的大学领导,陈国强对创业的理解,很有“邓小平精神”:“干一行爱一行,不给自己留退路,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2001年底从美国深造回国,38岁的他已是中科院“百人计划”入选者。第二年,他接受上海二医大基础医学院邀请,兼任学院病理生理学教研室主任,仅有员工10人,科研固定资产和研究经费奇缺,学术成果匮乏。陈国强向时任校长借款70万元,立下“军令状”:“教研室不发展,我拿自己房子做抵押!”还撂下狠话:5年内科研经费达500万元以上,有高质量论文发表在国际一流专业学术刊物,带出一批至少能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科研队伍。“一项不完成,我卷铺盖走人!”这话,被人笑称“吹牛大王”。
3年后,病理生理学教研室果然质变:创建了细胞生物学、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和蛋白质组学实验技术体系,成为教育部重点实验室,承担20多项国家和上海市科研项目,总固定资产超过1500万元,研究和建设经费达1600万元,在国际重要专业学术刊物上发表20多篇论著。5年后,更一跃成为国家重点学科。
“我有“赌性”,但不盲目。我相信领先源自梦想,梦想催生激情,激情成就未来。要敢于把自己逼上梁山,才有冲劲!”陈国强总结。
陈国强科研团队获得2017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创新研究群体项目
连听7天王振义讲座,人生忽然有了亮光
突破常规、放手一搏,陈国强一再不走寻常路。
他大一时成绩并不好,大二时,上海第二医学院王振义教授来校开讲座,虽像听天书,他却被王教授坦率而严谨、清晰又通俗的讲解风格深深吸引。讲座开了7天,他连听7天,仿佛天光初透,他暗下决心:要成为王教授的研究生!
人生注入强心剂。他的成绩跃居年级前8名,每年都是三好学生,成了大家眼里的“医学人才”。
考研路并不顺利。因为“人才不能外流”的地方政策,他只能以“委托培养”形式来到上海,师从王振义,从事β-血栓球蛋白与动脉粥样硬化研究,获硕士学位后,再回到衡阳做老师。
陈国强院士与他的导师王振义院士
借2万元读博,闯出科研新天地
陈国强备课认真,5年下来,他上病理生理学课甚至可以不带教材、不带讲义,只拿上几支彩色粉笔,却让学生们非常喜欢。但30岁那年,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没“立”,意识到自己的学术能力依然不足。
他决定放弃教职,借钱支付近2万元委托培养费,再去攻读王振义教授的博士研究生。在当时这是一笔“巨债”,没有“赌性”的人断不敢为。他认定:“要创业必须心无旁骛、不遗余力。”
破釜沉舟,走出新天地。1993至1996年在上海血液学研究所读博士期间,他在王振义、陈竺等导师指导下致力于氧化砷治疗白血病的细胞分子机制研究,在《Leukemia(白血病)》《Blood(血液)》等国际血液学权威期刊发表3篇论文,一举成名。1997年5月1日,又在《Blood》上发表了同一主题的2篇论文。3篇《Blood》论著,是目前该领域单篇论文引用最多的。
白天做院长,晚上和双休日做科学家,“没有激情真不行”
陈国强定义自己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距“退休”没几年,他依然渴望能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创业。
他的办公室挂着一段《菜根谭》中的名言:“栖守道德者, 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他用硬笔书法抄写装裱,朝夕晤对——“提醒自己,人可以寂寞,也可以凄凉,关键是怎么选择?是一时开心,还是一生安心?”
他专注于肿瘤尤其是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 (AML)细胞命运决定和肿瘤微环境调控机制研究,这本是一条漫长赛道。作为科学家,需要忍受孤独寂寞;作为院长,需要处理各种事务。他自称“白天做院长,晚上7点以后和双休日做科学家”,忙碌到分身乏术,“没有激情还真不行!”
这些年,在科研上他屡有斩获。在国际重要核心刊物《Cancer Cell》《Nature Chemical Biology》《JCI》《Nature Cell Biol》 《Nature Communication》《Blood》《JNCI》 《leukemia》等发表近170余篇学术论文,被引用共计8000多次,奠定了他在肿瘤尤其是白血病基础研究领域的国际学术地位。他利用“发现抗白血病活性化合物探索相应药物靶标揭示白血病细胞命运决定的分子机制”等策略,第一次明确Prx I/II作为治疗白血病药靶的重要性,入选2012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德国马普研究所的专家们将其列为大海捞针般发现药靶的十大成功案例之一。
“最开心的还是做科研和教书育人。”陈国强注解:“我绝不会借助院长权力在学校内与老师竞争有限的资源。把学校的资源朝着我的专业学科倾斜,这是绝对不能有的。”正如他团队的成员所说,在陈老师的实验室团队,我们只能努力,而没有任何奢望利用他的权力,甚至在各种激励计划中我们都要做出牺牲,因为这是他长期形成的规矩。在陈老师的词典中,几乎没有“潜规则”三个字。但是,我们辛苦而快乐着。
与本科生们座谈
推动医学教育改革,哪怕困难重重
时间拨回2006年,上海交通大学与上海二医大合并成立交大医学院的第二年起,陈国强从教研室主任“连跳”几级成为医学院副院长兼研究生院院长,4年后成为医学院院长。
他的基因中没有“死板”的碱基。他在医学院推行了一次又一次改革:从研究生导师激励与“下课”到改善研究生待遇与“严出”,从提升职称标准到“教授会”评审,从学科促进到教学激励,从人才引进到育引并举,从“简政放权”到学术特区、人才特区,从课题组长制到青年教师提升和破格,……
层层改革,重重困难。2008年,陈国强在一次演讲时“表白”:老一辈教师们发出“这个学科不发展,我将死不瞑目”的声音,青年教师们发出“这样下去,我们这一辈子将看不到希望”的呐喊,不断在他心中回响。不改革,不解放思想,我们就没有出路;不努力实践,改革只能停在纸上;不坚持合作,只能成为井底之蛙——“任何改革总是利益关系、利益指向的重新洗牌或博弈,关系到各方权益,没有争端是不可能的!”改革必须作出牺牲,“一代人必须作出一代人的牺牲,一代人必须作出一代人的贡献。”
他试行本科生教学“班导师”制,由学术带头人带班任“班导师”,用言传身教与学生分享科研方法、研究心得、科学精神和为人处世之道,作为首席科学家,他率先当上“班导师”。
他推出“76后政策”:凡1976年以后出生的青年教师和医生,无海外连续工作一年经历者不能晋升高级职称,以此倒逼青年人才拓展国际视野。在具备海外经历的青年教师中,试点推行优秀青年教师培养计划和助理研究组长培育计划等,支持他们参与科研、学习成长。
公开批评随之而来。“为什么一定是1976年?改革价值何在?”质疑不断发酵,他不得不一个个游说。“生命科学发展如此之快,怎么可以老脑筋而不去接受国外先进知识和科学理念?我做院长,使命在肩!”
在毕业典礼上深情寄语医学生们“生命需要温度、需要情怀”
“强哥”的温柔与梦想:吹响攀登临床医学高峰集结号
陈国强主政下的交大医学院,迎来黄金发展期,被业界公认为我国在医科大学合并到综合大学的浪潮中发展最好最快的医学院校。临床医学实力稳居全国头把交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和科技论文发表数连续八年蝉联全国医科类院校第一。
他虽性格刚强,却又重感情、重情怀,正能量满满。每年本科生、研究生的开学和毕业典礼,“强哥”总要认真准备发言,绝不假手他人。他勉励学生:坚守学医这条路,练就上得了课堂、下得了病房、背得了考点、写得了标书、做得了实验、发得了论文的深厚功底,成为人民群众欢迎的好医生。
“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他认为,“生命需要温度、需要情怀,越是物化的医学越要呼唤人文精神回归。”他呼吁学生:不要躁乱,不要迷茫,不要沉浸于先进仪器设备和药物的现代迷信;他提醒学生,不要扬弃淡泊名利、甘坐冷板凳的科学精神。
推动临床医学发展,是他的夙愿。在再生医学、转化医学、智慧医学、精准医学、整合医学、数字医学等医学概念层出不穷的当下,中国临床研究能力举步维艰——“很多临床仪器设备都是老外的。”“精准医学要建立在规范精准的临床数据上,不然就是忽悠。基础科学要被重视。”“办医院是良心工程,以盈利为目的就会出问题。”“有奉献意识和服务意识的人稀罕,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满地都是”……他大胆放言,身体力行。
2014年起,他从唯项目、唯论文的桎梏中,强推基于临床资源的临床研究,骐骥产生一批适合国人的临床诊断治疗成果,惠及健康中国。他在医学院大会的即席讲话录音,被整理成以“转观念干真事求实效,吹响攀登临床医学高峰的集结号”的微信,成为“10万+”,引来医学界高度认同。
陈国强的微信头像,透着他对交大医学院的深爱:他的微缩版陶泥人,手捧一颗巨大的红色爱心,上印交大医学院校徽。他描绘愿景:“从院长岗位上退下,我就进一步专注于学生培养,院士可以干到70岁嘛!”
嚷着“不服老不行”,他怀念起“在电视里看到女排赢了,会自发举起拖把欢呼雀跃”的学生时代。那是真正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岁月,满怀真诚。“家国情怀”始终在他心中回荡。追求卓越的激情,对大多数人的成长和持续发展极为重要,不因阅历和人生经验增加而消磨,他一再强调——“领先源自梦想,梦想催生激情,激情创造未来!”
(原题为《大江东:激情院士陈国强:改革和科研都需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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