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著
连载62
把乌纱帽还给朱家以后,汤显祖即着手把自己恢复成一个闲人。首先想到的是江南,但向生活了七年的秦淮河周遭打量一番后,他决定把48岁的身体安放到故乡临川的山水之中。在那里,可以背靠先祖们的坟茔,对着庭院清风,在鸡鸣犬吠中呷一口酒,安静写字。
从花红柳绿的留都南京到陆地最南端的广东徐闻,再到山高林密、虎啸惊魂的浙江遂昌,弹指间,踌躇满志的34岁新科进士竟蹭蹬成了两鬓泛雪的七品芝麻官。十多年来,汤显祖无数次梦回故里,醒来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官场,笔钝案牍。这个决定让他感到了身心合一的巨大愉悦。
故乡也很快抚慰了这个远归的游子。载一船明月回临川不久,久慕他文名的邻居高应芳将院内有一口水井的老宅低价转让给了他。汤显祖随即将祖屋与之连成一片。简单修葺之后,有花木葳蕤,有青瓦绿苔,却依然“居庐甚隘”。同时代的人记载说,为留住杜丽娘倏忽不定的娇影,一代文豪不得不“鸡栖豕栅之旁俱置笔砚”。
笔砚之外,襟怀何寄?大师特意在自己简陋的书房前植下了几丛修竹,数棵玉茗(白山茶)。为新居取名时,他起初落笔为“幽篁居”,沉吟良久,终于墨定为“玉茗堂”——“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打五年前遇到陆放翁这句诗,他就从王维的竹林里躬身退出,满腹腔调自许了白山茶的格韵高绝。
随后,花前的梦境与市井间的传说就联袂到来了。人们把这个传说咀嚼了四百余年:当《牡丹亭》修改到第二十五出《忆女》时,汤显祖突然失踪了。家人找遍了玉茗堂及附近几条街巷,三更时方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寻到他——柴堆旁,黑暗中,老夫子正以袖掩面,低声痛哭。家人惊问缘由,他回答说,填词填到“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这句时,只觉眼前都是杜丽娘哀婉的身影,再也抑制不住,就躲到柴房里大哭起来。
一个文士沉浸在创作中是快乐的,即使是那只不过是一场饱含泪水的梦。如果时代待汤显祖们温厚些再温厚些,今天的临川和临川以外的大地上可能就更多了一些让人爽耳清心的书香掌故。然而官家的权杖常常从现实中横扫过来,不由分说就将文人们的梦碎为齑粉。这年(1604年)一月初,临川落了新年第一场雪。漫天碎舞的琼花中,汤显祖又一次飘进杜丽娘梦里,正当“两人”恍惚“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时,一封信惊雷般从天而降。平静的玉茗堂顿时花木失色。
信是从京师来的。纸张粗粝不堪,显然急手拈来,寥寥数语,凸得每个字更黑沉沉似铁:屡承公不见则已,见则必劝仆,须披发入山始妙。仆虽感公教爱,然谓公知仆,则似未尽也。大抵仆辈,披发入山易,与世沉浮难。公以易者爱我,不以难者爱仆,此公以姑息爱我,不以大德爱我。……且仆一祝发后,断发如断头,岂有断头之人,怕人疑忌耶?
信未读完,汤显祖只觉眼前一黑,晕厥在地。醒来时已近午夜。雪已霁, 临川城中万户阒寂。云层中浮出一钩冷月,映得远近人家屋瓦上点点残雪胜霜。汤显祖叫家人拿来信,在油灯下再次展读,当读到“断发如断头”一句时,他手脚颤抖,仰天长叹道,达观大师命已休矣!言毕,热泪滚滚而下。
几天后,消息证实。汤显祖一生尊以为师的禅宗僧人达观因牵涉所谓“妖书案”,在诏狱中被锦衣卫严刑拷打十余天,已于上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不幸圆寂。
世相有时候确实如此奇特——在我们印象中,僧行月下,道居林泉,男女悲欢于世间,都是天地间应有之景,然而这位法号达观的僧人最后的修行之路却是将身体住到监狱里,历经训斥、拷打、逼供,却昂起头来,在血污、悲号与腥臭之中从容赴死。佛陀的拈花一笑竟化为人间烈焰熊熊。
他被抓捕的情景四百年后读来依然惊心动魄。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二百多年后,龚自珍前往拜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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