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的远方

泪眼婆娑地放下报纸，走到窗台前，陆小曼习惯地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没有“丈山尺树寸马分人”组合形成的气韵，而是被一排排杂乱的房子遮得没了意蕴，只能看见阴阴的天低垂着。但陆小曼还是把目光投向远方，嘴里自言自语：“摩，我一定要做你希望的那种人。”

这是1946年秋日的午后，诗人徐志摩的孀妻陆小曼看到晚报上一篇文章，说她第一任丈夫王赓是陆军出身，第二任丈夫徐志摩是飞机失事而遇难，现在交往的翁瑞午是造船所的处长，而称她为“海陆空大元帅”，委曲的泪不由得溢出来。泪水模糊了陆小曼的视线，也模糊了远方的风景，让陆小曼似乎看到她的志摩清秀如幽兰、潇洒如云朵的身影。她想让手随着心伸向天边，去揽住那朵飘飞的流云，揽住离她已经多年的亲爱的志摩，但是手太短；即使手真能随心所欲，她抓住的也只是空空的流云……

“先生，文稿找到了！”良友图书公司经理赵家璧清风一般地进了门。

徐志摩遇难后，陆小曼大病了一场。一年后，她一反以往的懒散，谢绝交际，全力搜集整理徐志摩的遗著，要为他出一本全集。经过多方寻找、索讨，十卷本的《志摩全集》大致编好，准备出版，却因抗战爆发，商务印书馆搬迁，文稿不知去向。浸入忧愁中的陆小曼感到一片渺茫，从此除了与病魔为伴，就是整天在鸦片的烟云中过着灰暗的生活。现在，听说《志摩全集》的文稿找到了，陆小曼立即化悲为喜，急切地问：“真的找到啦？”赵家璧曾经是徐志摩的学生，也称陆小曼为先生：“先生，先生的文稿真的有消息了，不是在香港，就是在重庆！”

陆小曼的眼泪又下来了。只要《志摩全集》找到了，关于志摩遇难受到朋友的责备和误解算得了什么呢？报上连篇累牍的声讨, 一些人甚至说她是个不守妇道、放浪形骸的女人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别有用心地戏称她为“海陆空大元帅”又算得了什么呢？陆小曼擦去泪水，问：“把文稿找回来出版要多长时间？”

赵家璧知道，陆小曼当初是想让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志摩全集》的，因为胡适硬做主，陆小曼才把《志摩全集》交给商务印书馆，并且收了预付的版税。现在，抗战刚刚结束，内战已经开始，商务印书馆没有什么新的出版计划，便说：“这事必须请胡适先生帮忙。”

秋风吹乱的恩怨，又经过一年又一年浸沤，是怎么也理不清的。说起来，胡适一向对陆小曼颇有好感，说她“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并做了她与徐志摩的媒人。徐志摩死后，以陆小曼保护人自居的胡适看到她与翁瑞午交往，很不高兴，当面要她与翁瑞午断交。陆小曼委婉地拒绝了。抗战胜利后，胡适从南京来信，再劝陆小曼听从他的安排，她没有回复。胡适非常生气，就不再和她来往。现在，恩怨与是非混杂在一起，被时光的风卷来卷去，对与错陆小曼分不清，但她知道胡适肯定不会为她出版《志摩全集》帮忙了。陆小曼近乎忏悔地叹息：“当初，给你的良友公司出版就好了！”“先生，您自己去要呀，胡适先生还有商务印书馆不讲道理，不会不讲情分的！”

情分如果与利益相矛盾，分量是会减轻甚至变得无足轻重的。陆小曼叹了口气，指着窗外对赵家璧说：“近处看，窗外是杂乱无章的房子，无风景可言。可是，只要你往远处看，再往远处看，那里就有蔚蓝的天空，就有悠悠白云。”

远方的天依然阴阴地低垂着，没有陆小曼的清秀如幽兰、潇洒如云朵的摩的身影，但她似乎看到摩的期许目光。这些年来，陆小曼就是这样执着地注目于远方，用目光与远方的摩对话，这才摆脱了失去摩的痛苦，这才从容淡定地面对一个又一个责难，让她不想再纠缠细节说什么“我没有杀志摩，但志摩是为我而死”。现在，面对《志摩全集》出版中的纠葛，她依然把目光投向远方，说：“志摩五十岁诞辰纪念日就要到了。要不回《志摩全集》的文稿，我们就把志摩的日记、遗稿，重新合编一册出版吧。”“可是，先生最好的几本日记丢在北平，您上次去要，没有要回来呀！”赵家璧提醒。

陆小曼知道，徐志摩的几本日记留在林徽因处，是肯定要不回来的，说：“不要纠缠在点滴小事上，还是把目光放得更远一点。”

于是，陆小曼找出徐志摩1918年写的《西湖记》，1926年至1927年写的《眉轩琐语》、《一本没有颜色的书》，再加上已出的《爱眉小扎》和《小曼日记》，交由赵家璧。赵家璧把这些文稿分成五个部分，总题《志摩日记》，于1947年3月出版。在序言中，陆小曼这样说道：“这本日记的出版是我工作的开始……我预备慢慢把志摩的东西出齐了，然后再写一本我们两人的传记，只要我能完成上述的志愿，那我一切都满足了。”她没有提及自己与胡适、林徽因等徐志摩的朋友、与商务印书馆的纠葛，目光依然投向远方。

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在上海寻找到陆小曼1956年找到并保存的《志摩全集》的底稿，更名为《徐志摩全集》出版。这个时候，陆小曼已经逝世十八年了，如果她地下有知，应该可以瞑目了。

让许多人想不到的是，解放后成为上海市政府参事的陆小曼在绘画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她的画风师承元朝的倪云林、明朝的沈周，以及清初的王鉴，擅长设色山水便如她早期诗文讲究性灵，格调幽雅淡远便如她后来放眼远山，受到各路藏家的青睐和追捧，有一百多幅国画分别被上海中国画院、浙江省博物馆等收藏。现在，要是你阅读《徐志摩全集》，或是欣赏陆小曼的绘画，不但能看到一个徐志摩希望的陆小曼，而且能看到陆小曼幽怨而美丽的眼睛始终如一地投向远方。

□ 戴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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