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凤凰：水晶球工厂从江浙迁到安置区旁

十月里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已入深秋。2017年10月23日，是个艳阳天，35岁的村民隆国营骑着一辆摩托出了村，赶去45公里外的阿拉营镇。这天是政府组织的易地扶贫搬迁抓阄分房，安置小区共有七栋245套房子，他不知自己能抓到哪一套。

隆国营住在腊尔山镇一个叫大鱼井的地方，其住处深嵌于湘西苗寨腹地。两年前，村里通了水泥路，他才买了摩托，方便平日通勤。之前要从家里去腊尔山的集镇，隆国营得在这条出村的路上走一个钟头。

湖南湘西凤凰县阿拉营镇，集镇西边交通便利。  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伍惠源 图（除署名外）

而新的安置小区建在阿拉营镇集镇西边交通便利的地方。小区门前就是连通湘黔两地的省道，离杭瑞高速公路入口仅有两公里，去铜仁机场也不过十五分钟车程。无疑，将这里选作易地扶贫搬迁的安置地，贫困村民谋生会更加容易。安置小区底层还被规划成一处农贸市场，政府承诺每户搬迁家庭人均能分到五平米，日后可以收租。

不过，政策制定者的用意并非仅止于此。隆国营通过阿拉营镇的远房亲戚得知，安置点附近将配套建一个易地扶贫搬迁就业园，镇政府要求，入驻工厂优先为搬迁贫困户提供工作岗位。相比搬入新房，这更令隆国营心动。

阿拉营镇安置点附近的易地扶贫搬迁就业园。

回乡谋生

分房流程从早上八点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隆国营抽到了二楼的房号，便和一些村民赶去安置小区参观。小区几幢封顶的楼房已完成了外部装饰，初具模样。隆国营站在路边远远望了一眼，便急忙赶车回了老家。

凤凰县易地扶贫搬迁，覆盖全县17个乡镇，计划一共搬迁14386人。腊尔山镇在集镇附近也新建了安置房，几户村民刚搬了过去。而村里只有隆国营这一户，申请搬去阿拉营镇的安置小区。尊重村民自主选择的意愿，县里接受了隆国营家搬去阿拉营镇的申请。

正在建设的阿拉营镇易地搬迁安置小区。

隆国营一家五口居住的老宅建在一处塘坝上。因三十年未修缮，一层的木质结构显得破旧。老房子的内部空间十分局促，进门的厅堂里堆着麻袋装的粮食，横在门廊后的竹竿上挂了几串风干的玉米，里屋摆放着简单老旧的家具。

隆国营无力翻修老宅。他之前与妻子龙吉凤在温州的小作坊做五金抛光，和同乡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两口子每月攒下的四五千元，寄回家只够供养父亲和留守的孩子。再说，家里也腾不出多余的劳力来修房子。

而换个工作来提高收入，对隆国营而言，也十分困难。早年由于家境贫困，他念完小学一年级，便辍学在家乡打零工挣钱，20岁时跟着苗族同乡出去打工。习惯了在同乡圈子里用苗语交流，隆国营说起普通话仍有些磕巴。

隆国营的老宅。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由于隆国营查出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2016年秋天，两口子辞了温州的工作，回到湘西老家生活。然而，老家缺少合适的生计，这个原本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的家庭陷入了窘境。

2017年初，他们借钱买了一百只羊羔，在家附近的山上修了羊圈。但不到一年，羊的售价跌了一截，几乎没了利润。相较在工厂打工按月领薪，养羊的回报颇具变数，对隆国营这样经济脆弱的家庭而言，这个风险几乎承担不起。

补贴鼓励贫困户养羊，是常见的扶贫方法。但其中除了农产品价格波动风险，还存在农户不愿投入成本，将羊羔提早宰杀或卖掉等情况。

对此，阿拉营镇一位参与扶贫的干部认为，相比这类难以持续的扶贫项目，对文化程度不高的困难村民而言，提供就业是最有效的脱贫途径。而当地为易地搬迁安置小区配套建设的就业园区，正是为了解决易地搬迁者与当地贫困村民的就业问题。

另外，旅游和农业过去是阿拉营镇的主要产业。当地村民依靠种植鱼腥草、烟叶、猕猴桃和蔬菜创收。但近年来，政府希望转向更能提振经济的工业。由此，易地扶贫搬迁正是为引入的工业提供劳动力的一个契机。

阿拉营的集镇上比较热闹。

于是，县政府启动易地扶贫搬迁时，隆国营思量再三，报了名申请去阿拉营镇。有一份家门口的工作，比什么都好。

仅从改善居住条件来说，这件事就已颇为划算。按照凤凰县政府搬迁安置的文件，隆国营一家五口申请集镇的安置房，需缴纳一万元自筹款，可分配到的房屋面积为人均二十五平米。而阿拉营镇易地搬迁安置工程的中标价约3800万元。粗略计算，每套房屋的成本大约在十万到二十万不等。

阿拉营镇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小区的楼房。

但要搬离大鱼井，隆国营一家也曾犹豫。县里的政策许诺，贫困户搬迁后，自愿拆除旧房复垦，归还宅基地，就能换回申请安置房时缴纳的一万元。可是，如此一来，村里的故土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隆国营坐在里屋一把竹椅上，直挺着身体，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他身体单瘦，不善言辞，表情有些木讷。龙吉凤隔着炉子坐在对面，干枯的长发盘在脑后，一双粗糙的手磨搓着，搭在粘着灰尘的裤管上。

阿拉营镇的村民推着孩子在村里散步。

“不能让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隆国营觉得，搬出大山就是一家人改变命运的机会。搬家进入倒计时，他们并不确切知道，未来集镇附近的工厂能提供的工作如何。

回乡办厂

凤飞水晶球厂的招聘信息，就在分房仪式上，已由镇政府的干部向搬迁户公布。这家厂子的老板向少华也是凤凰县人。

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向少华去浙江浦江县闯荡，认识了同乡陈顺桥、杨志平、杨敬业。曾有一段时间，浦江制作水晶球的小作坊十分兴盛，而老板们几乎都来自湘西，他们通过同乡引荐进入这个行业，大多都赚到了钱。

水晶球厂老板向少华在车间里。

这种“水晶球”用于制作灯饰，主要销往广东中山。2012年，浙江省整治环境，严打小作坊。一些工厂随即迁往贵州松桃。但贵州当地政府承诺的优惠政策迟迟没有兑现。后来，凤凰县政府号召企业家回乡创业，向少华和几位同乡索性回老家，开办了这家名为凤飞水晶有限责任公司的工厂。

回老家之前，向少华也想过再去浙江办厂，但在浙江恐怕难以通过环评。加工水晶球会产生大量粉尘、固体废物和废水废气。尤其是，打磨过程中使用的抛光粉和硫酸，如果排污处理不当，将会污染周围的土壤和水域。正因如此，早年他们所在打拼的浦江县，近年严厉整治无证作业，关掉了一批曾兴盛一时的违规工厂。

回乡建厂，向少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投资1400万元，修建了污水废渣的处理系统，通过审核，拿到了环评证。向少华估算，已取得环评许可的凤飞水晶球厂，等在建厂房全部投产，在这个行业中，能占全国三分之二以上的市场份额。

这里的交通区位不差。相比其他地方，运输成本并没有抬高。无论在浙江、贵州，还是湖南，一车190吨货物通过公路运到中山，都是6000元24小时。

凤飞水晶球厂招聘了不少易地扶贫搬迁的村民。

吸引向少华回乡办厂的，还有凤凰县政府承诺的一系列优惠政策。为给向少华建厂，政府批了84亩土地，承诺按征地成本价，土地税费由政府承担。作为易地扶贫搬迁就业产业园的一部分，向少华的水晶球厂还得到特殊待遇，可以“先建后报”，建成的厂房已在试运营阶段。另外，由政府搭线，工厂得到当地银行给予的1500-2000万贷款额度，政府承诺将按基准利率补贴贷款的利息部分。

由于这一系列有利条件，水晶球厂迅速落成。

按照政策规定，工厂必须接纳一定数量的当地贫困户和搬迁村民就业。而这部分也有对企业的补贴。接纳当地易地搬迁、建卡立档户群众在工厂工作，湖南省财政厅每年会给予企业用工工资30%的奖励。此外，对签订一年合同的员工，政府还会每年给企业按人头补贴1000-1500元。

阿拉营镇的村民张吉成在自己已垮塌的老屋里。

水晶球厂开工后，阿拉营镇的张吉成就和妻子一起报了名。他在村里的老房子早已垮塌，一家人寄住在同村的哥哥家。他也分到了阿拉营镇安置小区的房子。对他来说，去附近的工厂工作，不仅能解决生计，还可空出时间照顾女儿。

2017年底，试运营的工厂启动了240台设备，雇佣了600名左右当地员工，近八成是张吉成这样的贫困户。向少华估计，全面投产后，他们将投入600至700台设备，能接纳2000名当地贫困户。

在各种优惠政策和补贴之下，这家工厂为工人提供了与沿海地区几乎等同的薪酬标准。在这里，一个熟练工人每月的收入，几乎相当于一家人务农一年。张吉成和妻子都选了收入最多的上机工作，虽然得忍受操作机器时的高温和噪音，但实行计件算薪，平均每月可以拿到5000元左右。不同工种的薪酬有区别。包装车间的工作较轻松，平均工资约为2200元。

阿拉营镇村民的老屋。这家屋主分到了安置小区的房子，并进入水晶球厂工作。

谈到“搬去安置小区，可以去离家1公里远的工厂上班，熟练工人收入能有五六千”，龙吉凤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容。比起务农，她觉得自己更能承受在工厂工作的辛苦。张吉成也在期盼搬进新家。新家离工厂更近，每天早上自己能多睡半小时，女儿上学也会更方便。他们都在等待着。

等待搬家

2018年年初，阿拉营镇经历了两场严重的冰冻，这影响了施工进度。阿拉营镇安置小区的楼房迟迟未能达到搬迁标准。原本计划搬去新家过年的隆国营一家守着老宅，度过了也许是在腊尔山镇最后一个春节。

安置小区工地上，工程队的人称，由于严寒天气，加上地下发现溶洞，需用大量水泥浇灌，施工进度大大延迟。

农历新年一过，水晶球厂开始招募工人。即将入住安置小区的村民，有32人已在厂里上班，年后还有大约30人来厂里登记。

隆国营和妻子等不及搬家，先赶来阿拉营镇的工厂了解情况。看到工人正熟练地操作机器打磨水晶球，龙吉凤有些疑虑。他们在温州打工时是徒手作业。她担心，自己能否掌握这套“看起来很复杂的程序”。他们决定，还是先回温州打工，等搬家时再回来。

制作水晶球需要操作机械。

新的一年，水晶球厂添置了新的设备，机器增加到360台，工人增加到1080人。购置一台机器大约要花费5－7万元，加上已建成的厂房和即将竣工的员工宿舍，向少华和合伙人已投资了近1.2亿元。

他们也把外面的工业技术带到这里。制作环保墙体砖的厂房正在水晶球厂附近扩建。据向少华介绍，制作环保砖，是依托之前在浙江的成熟技术。向少华与其他合伙人在浙江已有一家经营五年的环保墙体砖厂，年净利润大概在3000万左右。

这种环保砖的主要原材料，是打磨水晶球产生的废渣和粉尘。如今湖南凤凰县及周边城市正在进行大规模开发建设，城建产生的固体废物也可以被利用。煤矸石也是制作这种环保墙体砖的重要原料，而凤凰县附近有不少煤矸石。

在易地扶贫搬迁产业园中，这个项目目前计划投资8000万左右，预计今年8月投产。向少华觉得，两年能收回成本。

除此之外，向少华还计划建一座制灯厂，定向为州政府亮化工程生产节能路灯。

但不久前，向少华的一位合伙人决定退股，另谋财路。资金是最大的难题。陈顺桥期盼着当地政府的优惠政策能早日兑现，以此换来一些周转资金。

2018年3月22日，阿拉营镇易地搬迁安置小区里，施工单位还在整修管网。镇政府预计，村民四月可以搬进新家。向少华挎着公文包匆匆从厂房旁走过，他正要去县里开会，一家中药科研机构有意向来阿拉营镇与他们合作建厂。向少华说：“这个谈下来，又能解决不少就业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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