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著地垂

□管弦

每次，他要远行，我的心里总是忍不住升起一份离愁。我好像听见，那坚定的有力的脚步声，却迎着黎明，走远了。

这一次，他去的是贵州镇远。

微微拱起的小桥、清清流淌的河水、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一下子向我袭来，迅速，猛烈。那层层叠叠的画面里，清晰地生长着青青著地垂的杨柳儿，她在乌篷船停靠的地方，在灯火阑珊处。

那里的杨柳儿，真是好看。不必说婀娜的身姿，俊逸的模样；也不必说清风过处，花絮漫漫搅天飞舞，仿佛要冲到云霄里去了。单是看柳叶，就很精致。叶头叶尾叶身，精巧分明，绿色中泛出晶莹的光。难怪人们把灵秀的眉毛称为柳叶眉，把医学上用来做手术的小刀称为柳叶刀，那都是非常精细的东西，毫厘不差的。柳叶，真像一个标准的测量仪。

杨柳确是全能的，柳树皮能够解热镇痛，柳叶可治足跟疼痛，柳枝是中医传统的接骨妙药，柳根能消肿止痛，柳絮可以治牙痛。她最让人熟知的，是她和治疗发热或疼痛的药物阿司匹林的关系，阿司匹林的发明起源于她。聪明的人儿常常善用杨柳，有点这样那样疼痛的小毛病，他们是不会去看医生的，自己用杨柳整一整，就好了。镇远那乌篷船里的艄公，更是爱杨柳，他们的船里，时时备有一枝枝的柳条。

我就在那样一个春天的夜晚，坐在停靠在岸边的乌篷船上，在船头煤油灯闪烁的亮光里，看杨柳儿。我看见杨柳在流金般的光彩里，生动盎然。我想起了《诗经·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样令人荡气回肠的诗句。从古至今，杨柳都有一种优雅的伤怀之美。柳与“留”谐音，人们常用折柳相赠、系柳相依这样的形式，表达留恋、难舍和永不分离的意思。在绵长情意中，杨柳儿已经升华为审美传统中的一个典型意象。

“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在唐代诗人雍裕之的《江边柳》中，我看见柳叶儿，在烟波浩荡的水面，伸展，徘徊。她始终是在向前飘飞的，她会飘向哪里呢？会不会飘向他？

他去的时候，立冬刚过，雨丝不断，仿佛在应和着杨柳儿的温柔缠绵，让人不禁想起了清代诗人厉鹗的《杨柳枝词》，“玉女窗前日未曛，笼烟带雨渐氤氲。柔黄愿借为金缕，绣出相思寄与君。”那笼烟带雨的柔美的杨柳儿，他应该是看到了吧？

杨柳儿，是处处都有的，我却独独把镇远的杨柳，牢记在心。是因为镇远那条始终流淌着的会唱歌的河？还是那河上深情的或开动或停泊的乌篷船？或者，是那乌篷船上闪亮或沉静的笑盈盈的煤油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因为有了那河，那船，那灯，杨柳才仪态万方，更见风致了。

而他，能见到那样的风致吗？

其实，我也许是不能对他有离愁的，甚至，我也许都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一丝情怀。对于我而言，他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然而，我依然忍不住，在慢悠悠的清闲中，注视行色匆匆的他。他的身后，风随柳动，带动了，一树的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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