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于1879年的圣约翰大学(St.John's University)初名圣约翰书院,它是中国第一所现代高等教会学府,也是在华办学时间最长的一所教会学校。
1952年院系调整,圣约翰大学被解散并入上海多所高校,校址划归华东政法学院。73年的办学历程虽不算长,但从这里走出了顾维钧、宋子文、刘鸿生、林语堂、张爱玲、邹韬奋、荣毅仁、经叔平、贝聿铭、鲁平、周有光等校友,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传奇。
今年3月底,由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主办的“光与真理——慕光簃藏圣约翰大学学人翰墨及校史文献展”在华师大举办。
华师大古籍研究所教授丁小明是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他拿出了他所收藏50余幅活跃于现当代政界、商界、学界的圣约翰大学师生的书画作品,及《约翰声》、《约翰年刊》、《圣约翰大学毕业文凭》等70件珍贵校史文献,希望重现圣约翰时代的动人故事。
张爱玲信札(点击看大图)
宋子文书法(点击看大图)圣约翰大学毕业证书英文(点击看大图)灵魂人物卜舫济
展览中,一件有圣约翰校长、美国人卜舫济亲笔签名的《圣约翰大学1941年年刊》格外引人注目。
“办圣约翰校史展,若没有一件关于卜舫济的展物,这个展是立不起来的。”3月30日,丁小明就展览与圣约翰校史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在我看来,他是圣约翰历史上最重要的灵魂人物,甚至说他是圣约翰之父都不为过。”
卜舫济亲笔签名
丁小明表示,卜舫济于1888年掌校后,规范了圣约翰的管理制度,大力推行全英文授课,调整学科体系,提高办学层次,让原本的一所声名不彰的圣公会书院渐渐变成了现代意义上的自由、开放的大学。
“一开始人们对是否全英文授课是存有争议的。毕竟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比卜舫济年长的教会教育前辈认为只注重英文,会把宗教精神抛弃,最后培养的都是商业人才而不是宗教人才。但以卜舫济为代表的年轻一代教会教育者认为,学校不该强化宗教背景,而是一处自由开放所在。而且英文教学能让学生全面了解西方文明,也符合当时的社会潮流。”
在卜舫济的坚持下,圣约翰将英文教学列为各科之首,学生们日常交流全是英文。如毕业于圣约翰的著名作家林语堂的英文就很地道,这和他在圣约翰所受的全英文式的教育有莫大的关系。另据学者雷强的研究,圣约翰学子顾子刚从学校毕业后进入北平图书馆,并任西文期刊组组长。当时的北平图书馆将购书委员会分为中文、西文二组,西文组有丁文江、胡先骕、陈寅恪、傅斯年、孙洪芬、王守兢、顾子刚等六人,顾子刚是全组唯一没有海外留学经历的人,但其英文毫不逊色。
“要注意的是,虽然强化英语教学,卜舫济还是关注到当时中国社会发展,做了本土化的尝试。”
丁小明说,比如为了融入上海的社会,卜舫济习得一口浦东上海话,同时不顾教会的反对,迎娶中国女子黄素娥。在学校教育上,他邀请了著名教育家黄炎培来校考察,在黄炎培的提议下添设国文科目,增多大学部的国文学分,增购了国文图书。同时,卜舫济聘请圣约翰1916年毕业生、当时南京大学教育科教授孟宪承回校主持国文部,又聘请钱基博等人为国文部教授,使得圣约翰长期以来重英文轻国文的情况有所改观。
从圣约翰“分出”了光华大学
1925年,“五卅惨案”在上海爆发,各界纷纷走上街头。也是在这一年,一群曾给圣约翰大学带来新面貌的国文部教员于“六三”事件后纷纷离校。
“这是卜舫济历来备受指责的主要原因。”丁小明说,““五卅惨案”后,圣约翰大学的学子义愤填膺,要求罢课、降半旗行礼,卜舫济最初同意了。但是后来因郭斐蔚的要求,卜舫济才持中立态度,并阻止学生降半旗,并由此引发“六三”事件。”
其结果是,那年6月5日,孟宪承、钱基博、蔡观明等国文部教员登报声明脱离圣约翰,后另建“光华大学”。从圣约翰辞职的孟宪承等人成为了光华大学初期的教学骨干,后来还有许多名人前来光华任教,以表示对爱国斗争的支持。
钱基博书法
周有光书法
“光华之成立,我认为最大原因在于时势裹挟,其实不少当事人未必想真正脱离圣约翰。”丁小明以当时随孟宪承、钱基博脱离圣约翰的蔡观明为例,“他是我的乡贤。在他的回忆录《知非录》中曾说“平心而论,我对于教育权的收回,认为尚非其时。因中国所办学校,不如外人所办远甚;自己的学校既办的不好,又不许人家办,似乎徒争意气,不顾实际。但那时情势特殊,且我系孟、钱两君邀来,自应和他们同进退”。”
另一位当事人钱基博则在1926年10月的《圣公会报》为卜舫济撰写了《圣约翰大学校长卜先生传》,盛赞卜舫济治校有方。“这种对事不对人的态度,既显示钱基博的大度与冷静,也可看到圣约翰及卜舫济对光华人的影响。事实上,光华大学自立后仍然有很深的圣约翰痕迹。”丁小明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光华大学的英文文凭都和圣约翰大学的非常相似。
光华大学的英文文凭都和圣约翰大学的非常相似。
“还有一种论调是光华自立后圣约翰就一蹶不振,处于事业的下坡路段。但其实任何事情都是挑战与机遇并存。光华自立后,圣约翰的确面临自创校以来最大的困境,但卜舫济还是积极主动地自救,最终渡过难关,甚至于1937年至1941年迎来圣约翰发展又一期高潮。”
“所以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只从结果上去看光华大学从圣约翰大学的“分离”。当时卜舫济也有他的困境。如何应对中国迅速高涨的民族主义,是当时有着西式教育背景的教育家的共同问题。“六三”事件无论在圣约翰历史上,还是现代上海高教史上都是重要分水岭,现在描述模式都认为这是时代进步,是大势所趋。但我觉得,冷静考虑当时社会发展和当事人的具体情况,对历史事件给出客观公允的评价才是后来者的责任。”
在丁小明看来,洗去历史尘埃后,今人不但要知道白求恩、司徒雷登,还需要知道卜舫济。“据徐以骅教授的研究,卜舫济一方面向美国人介绍中国是如何进行着伟大的现代化进程,并且在抗战结胜利必将成世界最强大的民主国家之一。另一方面向美国人介绍中国国民的优秀品质,如坚韧顽强、知恩必报、重视教育等,而且他一再表现其有生之年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战争结束后“回到自己选择的祖国(指中国),为其重建而竭尽绵薄”。”
事实上,卜舫济是言行一致的。1946年10月24日,82岁高龄的卜舫济重返上海,当天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儿是我的家,我要永远在这儿,直到老死。”1947年3月7日,卜氏因病住院治疗数周后,在宏恩医院去世,葬于上海静安公墓。
丁小明指出:“中国人有着“知恩图报”的美德,对于卜舫济样将自己一生都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的外籍人士,我们没有理由不给予以应有的尊敬。这也是我策划“光与真理”展的主要目的之一。”
化作春泥更护花
1952年,圣约翰大学和其他教会大学一样被裁撤——政治系被并入华东政法大学;外语、新闻、历史等系并入复旦大学;教育系、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生物系并入华东师范大学……原校址归为华东政法学院使用,从此圣约翰大学成为了历史名词。
华东区高等学院院系调整设置方案(草稿)有关圣约翰大学的部分(点击看大图)
“我们可以发现,1952年华师大对圣约翰的接收五个系,是最多的。而且华东师范大学的第一任校长,就是圣约翰大学校友、后来去光华大学的教育家孟宪承。”丁小明感慨,“我就想到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华东师范大学的另一个主要前身——大夏大学,也和光华大学、圣约翰大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丁小明称:“大夏、光华的创建皆因学生运动而起,所以校际认同甚强。他们之间最大关系莫过于教师之间的相互兼课。圣约翰与大夏之间有一层关系很特殊,就是学校高层及骨干教授中很多人有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背景。”
大夏大学、光华大学、圣约翰大学教授王遂常、周谷城、胡士莹、钱仲联、傅统先、蒋伯潜、郝立权、唐景升等人书法合卷(点击看大图)
“可以说圣约翰的解体,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但查阅资料,我发现圣约翰大学在解放后是多么迫切地想跨上时代列车,想要延续下去。第一,它申明脱离圣公会的教会背景;第二,它在抗美援朝时派学生支持志愿军,当时的校刊《改造》两天一期,可谓“改造之深刻,反省之全面”,我们可以看到它当时的态度。只是,考虑到当时的时势,特别中美的敌对关系,它实在难有立足之地。”
当时的校刊《改造》(点击看大图)
最让丁小明最感动的是,尽管圣约翰大学早已不复存在,那些圣约翰人却一直记得母校,在世界各地都有校友会。“我收藏了一张照片,上面写着 “圣约翰大学土木系1955级留影于六三堂”。1955年圣约翰的土木系已经被并入同济了,可是这群学生依然还是跑到圣约翰校址里留影,这种精神是难得可贵的。”
圣约翰大学土木系1955级留影于六三堂
约友情况表(点击看大图)
“在今天,全球各地也有圣约翰大学校友会,他们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他们对圣约翰有很强的情感认同。”
丁小明透露,展览期间,圣约翰医学院1950级校友、上海胸科医院主治医生郭德文前来参展,并在《约翰年刊》中找到了当年风华正茂的自己。93岁高龄的郭老在留言薄上写下了:“参观了圣约翰大学的展览材料,感到似乎已回到当年在学校求学的感觉,很有依依不舍的心情。”
郭德文在《约翰年刊》中的照片(左上)及观展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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