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眼中的《刺杀骑士团长》不再激愤的村上试图与世界讲和

本报记者王昱

作为当代日本在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作家之一,村上春树在全世界有着众多的书迷和受众,3月初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刺杀骑士团长》简体中文版,因书中撰写了南京大屠杀事件,受到中国读者高度重视。该书中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描述,是否在日本也引起了如在中国般强烈的反响?日本读者到底以什么心情买下该书,阅读感受又如何呢?

>>对习惯“轻阅读”的年轻读者带来挑战

在《刺杀骑士团长》日文版出版商新潮社的官网上,上下两册《刺杀骑士团长》的总价是3888日元(含税),约合人民币230元左右。即便在图书价格普遍高昂的日本,也并不便宜。中文媒体广泛报道《刺杀骑士团长》在日本热卖的新闻中,有一个细节常常为人所忽略。该书在日本创下的上市三天卖出47.8万册的销售纪录,其实是该书上下两册合计的销量。在日本,昂贵的书价让读者们普遍养成了“谨慎买书”的阅读习惯。一般读者在接触篇幅较长的新书时,会选择先买来第一册“试读”一下,感觉合自己的胃口才会买第二册、第三册接着读。只有当购书者是作者的“铁粉”或真的“不差钱”时,才会财大气粗地买下全套捧回家一口气读完。

所以,新书上市时后面几册卖得好不好,在日本往往成为该书是否“粉丝向”的一大分水岭。从这一点上看,《刺杀骑士团长》无疑是一本偏粉丝向的小说——据粗略统计,在上市前三天卖出的近48万册中,上册销量约为30万册,下册约为18万册。也就是说,有近三分之二的读者是在第一时间全套购买了该书,他们大多是在日本被称为“春树主义者”的村上春树的铁粉。

这个比例,在当代日本小说尤其是严肃小说中并不常见,它暗示了村上春树在日本无疑是有着相当号召力的。其实这也好理解——自《1Q84》以来,村上春树已经多年没有写这样的长篇小说,粉丝们早就憋坏了。很多“春树主义者”在读完该书后,在留言中给出了“不亚于《1Q84》和《海边的卡夫卡》,太过瘾了”的评价。

不过,《刺杀骑士团长》的这种粉丝向和备受热捧,也注定了它会招致一些“误入天坑”的普通读者吐槽。去年该书在日本发售后不久,日本最大的BBS“2ch”就流传了一部半开玩笑式的热帖:“看到‘骑士团长\’‘怪异\’‘穿越\’这几个关键词后,我满怀希望地把《刺杀骑士团长》买回家当幻想小说读,结果没看完第一章就失望了。”

的确,从小说的选材上,思路向来天马行空的村上春树无疑跟读者们开了个玩笑,光看标题和大纲,这确实似乎很像一本广受时下日本年轻人欢迎的“幻想小说”,但实际上它并不是:该书讲述中年失意的画家“我”在婚变之后住到一个老画家雨田具彦的画室,之后“我”在阁楼发现了一幅老画家不为世人所知的大师级作品,名为“刺杀骑士团长”。随后围绕着这幅画发生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进入了一个类似异次元空间的地方,通过与画中骑士团长的对话,解开了老画家兄弟当年的历史,完成了对老画家和自我的救赎,并最终回归了家庭。

日本画家兼文学评论家鸿池朋子指出,村上春树在该书的写作手法,无疑借鉴了日本传统寓言故事“御伽话”的叙事方式,即通过讲述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暗喻一个很深的含义。读者的理解有多深,小说的价值就会有多高。而书中大量采用了比喻、隐喻等手法,往往读一页就需要思考很久,这种慢节奏、深思考的读书方式,无疑与当下日本年轻人“轻阅读”的习惯有些格格不入,很多第一次接触村上春树的人会有“好难读”的感觉。也因为如此,《刺杀骑士团长》虽然在日本热卖,但其实并没有为村上春树“圈”到多少新粉丝。

>>描写南京大屠杀,日本读者怎么看

《刺杀骑士团长》在中国引发热议的另一个话题,是该书中还有直接描写南京大屠杀的段落,并将其放在了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位置:小说中,老画家的弟弟在南京被上司逼迫参与屠杀,回国后因自责留下遗书自杀。这与老画家本人在德奥合并中的经历一起,构成了小说反专制、反法西斯的底色。村上本人也因此广受中国舆论的好评。

在日本,《刺杀骑士团长》中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描写的确引发了一些右翼的抵制,比如右翼作家、《永远的0》的作者百田尚树就公开声称:村上承认南京大屠杀是为了讨好中国,从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日本一些右翼团体还曾经为此发起了“不买村上春树运动”。不过,相关话题和抵制运动在日本并没有形成主流。如今,在日文雅虎上搜索“《刺杀骑士团长》、南京大屠杀”,出现的相关信息几乎清一色是转引自中文网页的消息。

造成这种现象,是因为村上春树的读者群体与日本那群少数极右翼群体根本不在一个阅读频道上。正如《朝日新闻》曾撰文所述的那样:“无法想象一个乐看《永远的0》的人,会去读《刺杀骑士团长》。”作为读书大国,日本读者的阅读层次、阅读品位高度分层、分化,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是常态。右翼想要跨层“围剿”村上春树有相当的难度,而反过来说,想靠村上的一本书打击日本右翼,也存在“打不着”的尴尬。

>>到底是妥协,还是集大成?

事实上,在日本主流读者们看来,与右翼叫板压根不是该书的主旨。村上春树在小说中其实是站在更高层面反思人性中和社会中的黑暗面,并将两者统一了起来。正如直木文学奖获奖者中岛京子所言:“挖掘自我内在的黑暗,同时描绘外在社会巨大的邪恶。这两者之间实质上互相关联,在小说中名为‘理念\’的骑士团长只有‘我\’本人才能看到,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隐喻,要挑战社会巨大的邪恶,不深刻了解自我内在是不可能做到的。”

事实上,年近七旬的村上春树,在日本代表了一种有着十分特殊社会属性的群体——他们这一代人生于战后的百废待兴之中,年轻时经历了日本上世纪六十年代最为激烈的左派学生运动,受左翼思想影响最为深刻。所以,看村上的作品会发现,左派那种对命运和社会的不屈精神一直贯穿于他的小说中。

正是有了这样的背景,村上在《刺杀骑士团长》中对他的理念又有了什么新思考,也是日本文学评论界的一大关注要点。而在该书中,评论家们惊奇地看到那个曾经激愤的村上似乎“试图与这个世界讲和”。“作者并没有按照他所习惯的‘丧失、探索、发现、再丧失\’这个模式,一板一眼地从头写到尾。在故事的尾声,有着和以往作品决定性的不同之处。那个不同之处是围绕孩子的。如同作家自己的实际生活,春树作品中绝没有拥有孩子的夫妇,这是一个惯例。不过本书最后的大反转绝对会让读者们大吃一惊。”文评家高泽秀次如是说道,这位村上出一本新书他跟评一本的著名评论家对小说没有感到失望,将《刺杀骑士团长》评为“正如期待一般的杰作”。

其实,对于村上的这种转变,评论家们的说法也是两极化的,一些论者认为这是村上年老后对世界的妥协,但另一些论者则认为《刺杀骑士团长》的改变正是村上毕生写作的反思和总结。“村上元素大汇集,村上春树总决算。”文学批评家鸿巢友季子如是评论说,“与自我的阴暗和邪恶对峙,寻找抵达恶渊深处的通道,同时也开启成为人父的新章。概念性的‘杀\’。战斗的不是世界巨恶,而是自我之中的黑暗、邪念、恐惧、嫉妒等等,与之对峙、超越并封印。”很显然,很多论者将主人公“刺杀骑士团长”解读为作者本人“刺杀”自我心魔的过程,并为村上的这种脱变感到高兴。

“如果你只有空读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那就读《刺杀骑士团长》吧。”这是眼下日本“春树主义者”们向他人推介该书时最常说的话——虽然如前所述,它其实并不是一本从未接触过村上春树文风的人能轻易读懂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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