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歌◎张浩文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小时候一入冬天，这句谚语就一直挂在嘴边，眼巴巴地等着雪花停舞，冻土消融，河边的柳树发芽。

河边的柳树吐出米粒大的嫩绿时，就有两件喜事临门了：一是春节，一是柳笛。春节从腊月开头就被小孩盼上了，它就像拴在小狗脑门上的一块骨头，逗着娃娃们朝着一年的尽头快乐地飞奔而去。那时候日子过得多慢呀，喝了腊八粥好容易熬到祭灶，到了祭灶才是小年，小年吃着烙饼就盼着“扫舍”——那是给新年降临营造出一个洁净的新世界；“扫舍”之后，就等着磨面蒸馍馍，等着杀猪吃肥肉。这时候我们那个激动啊，因为我们知道年确实就要到了，年的脚丫子已经迈上我们的门槛了。

可是我们还是心里不踏实。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跑到村外的小河边，瞪着滴溜溜的圆眼睛仔细地研究河岸上的柳树，恨不得手里有把放大镜，能把柳枝上芝麻大的芽苞都看清楚。因为我们知道，只有柳树真正发了芽，新年那才是笃定从天而降了——春节嘛，没有春天的气息，怎么会有春节呢？在寒冷的北方，柳树是春天的第一个使者。

其实我们如此期盼柳树发芽，不光是因为它能给我们带来春天的消息，它还能给我们带来春天的歌曲呢。那就是柳笛的歌唱。春节的时候，我们都是要吹柳笛的。

柳笛是柳树为了春节的欢乐，牺牲自己的“肢体”对人们的一种奉献。它的做法是，从已经发芽的柳树上截取一段枝条，然后扭动它的表皮，由于发芽的柳树带有饱满的汁液，它轻易地就与其中的枝芯分离了；这时抽出枝芯，你手里就有一根绿色的皮管了；把管子的任意一头用牙齿咬咬，让管壁贴在一起，这时你含着管子轻轻吹气，它就发出袅袅的乐音。

柳笛是新年那天孩子们的第二副嗓子——第一副嗓子在除夕夜的贺岁中，差不多已经闹哑了。大年初一起了床，人还没有走出家门呢，柳笛声已经抢先飞了出来，就像鼓点伴奏中的戏文唱腔，很有抑扬顿挫的韵味。然后就是新衣新帽的孩子们憋不住地蹦了出来，他们衔着柳笛在村庄的街道上像小鸟一样乱飞，家里的热炕是圈不住他们躁动的心的，香喷喷的油糕、蒸馍也是塞不住他们的嘴的。他们吹着柳笛呼朋引伴，先是一两个，再是五六个，然后就是一大堆一大群，就像一只鸣叫的鸟引来了一大片鸟的歌唱。

整个村庄就沉浸在柳笛的歌唱中。柳笛把村庄包裹严实了，把村庄抬起来了，把村庄晃晕了，把村庄绕迷糊了。村里的人全醉了。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热炕上把最后一口酒咂进嘴里，眯缝着眼睛说：哟，都在唱啊！是天地在唱歌吧，是云彩在唱歌吧，是村口的大槐树和后槽的小叫驴在歌唱吧，是房檐下的犁头和门背后的镰刀在唱歌吧！瞧他们唱得多豁亮，今年准是好年景！（张浩文：扶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师大中文系教授，海南省作协副主席。长篇小说《绝秦书》曾获第三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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