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号之力关乎情

李弘

“任何铁器都不如一个放置恰当的句号更有锥心之力。”

不知为什么，看到巴别尔的这句话，突然很有一种冲动，想要单独摘出来。

我们要谈句号，还是谈锥心之力？

我倒是突然想到另一个作家的故事。

弗兰纳丽·奥康纳说，她坐下来写小说的时候，往往都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为此她举了一个例子：

我开始动笔写那篇小说时，不知道里面会出现一个装着一条木腿的博士。一天早晨，我正在写已经有了点想法的两个女性人物，不知不觉就给其中一个安排了装了一条木腿的女儿。随着故事的进展，我又加进了一个推销员，但我完全不知道下面该拿他怎么办。差十来行就要写到他偷那条木腿时，我才知道他会去偷木腿。可一旦发现将要发生什么，我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看到这样的故事，我觉得放心了：很多大作家和我一样，不知道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但是，这个故事显然还可以这样理解：不要多想，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事情一定是冥冥中必然的。

2017年，我都是在行色匆匆中度过。早上起来，得定下神来，好好辨别一下，自己在哪里，在哪个城市。

7月，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日子，我就老在想，还会错过什么呢？我恐怕还会错过。

妈妈在这几年错过了很多的精彩。她因为白内障手术失败，只有一个眼睛还能感觉到一点光影；她的听力，也因为一次治疗的影响，必须要依靠助听器才能听到一些恍恍惚惚的声音。于是，当她起床时，会很认真地戴上助听器：

她小心地找到自己的助听器，很认真地戴上，然后，开始拍巴掌……摘下助听器，很认真地重新调整角度，再次戴上，又开始拍巴掌……三番五次之后，我们都知道，她起床了，或者，她可以听到了。

因为看不见来的人是谁，她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所以，有时候，你和她聊了很久，才发现，其实她把你当另一个人，说着和另一个人说的话——这时候，你得大声喊着，凑到她的左耳旁，我是谁谁谁……

其实，她是一个很会玩，也很能玩的人。

一个很能玩的人，看不见、听不清的时候，会怎么样？

当我在各个城市间穿梭的时候，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这样的想法总是一念间。

我很骄傲的是，妈妈从来不会认不出我来，就算我没有在她面前说一句话，她也会准确地知道，是谁在她周围。

因为，我每次都会摸她的耳朵。

妈妈的耳垂比较长，摸起来很有肉感，软软的。当她穿着很厚的衣服，行动很缓慢地走过来时，我会绕到她的身后，冷不防，伸出手去摸她的耳垂。她会很认真地说：你回来啦，你看你，又没多穿衣服，手冷得很。夏天的时候，她慢慢踱出来，我就从她的正面，伸手摸她的耳垂。她通常会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责怪：你长不大啊！

其实，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没有这种机会。

8月之后，再行走在各个城市的时候，经常会很怕。我曾经很认真地和姐姐讨论，我们能不能找一个医生，请他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们，妈妈还会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

姐姐问我：“为什么？”

“我想陪着她。”我说：“她知道我在她身边。”

其实，我7月错过的重要日子，就是她的生日。

在南京的时候，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有一段时间，我很郑重地告诉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在不正常的时间给我电话呢？姐姐随口问，什么是不正常的时间？

不正常的时间很多呀，比如很早，或者很晚。

但是，那天姐姐给我的电话不早也不晚，就晚上9时多一点：妈妈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我就知道，这一年，我必然会错过重要的时刻。曾经无数次想过的问题，还是无法回避。

对于这个句号，我不能说它是出现在一个恰当的时刻，或者说，它被放置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妈妈不是一个诗人，她只会唠叨一些平常家庭老太太都会说的话。

当我站在她的墓前，我知道，这首诗歌正好：

“我是那金色的阳光洒向稻穗，

我是那温润的秋雨滋养心田；

当你在寂静的清晨醒来，

我是那吱喳环绕的雨燕；

当夜幕低垂你进入梦乡，

我是守护你的点点星光。

请别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

也没有远去天边。”

这就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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