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砚洛阳桥上

海雾涌来。

我眼前的石桥仿佛刚刚从海底长出来，在桥面风化剥蚀的断层里，露出大色块紫红色海云翻卷不息的图案，夹杂着象牙白刺目的纹理，肆意的线条漫不经心地刻画出海风江风纠缠不休的风景，不远处，滩涂和海鸥、潮汐和红树林矗立出一片宁谧。我一直凝望着这个异常宁静，不断变化的越来越多的早晨。

三月的雨一直在下。

海面上，水雾在聚集。疾速扩散，桥面上大量的留白处，我感觉石桥在明显浮动，缓缓上升。

涨潮了，海水和洛阳江水刚刚汇合，拼命躁动，冲撞，在我眼前瞬时铺开一张偌大的宋时的宣纸，倚天踞海，仿佛谁正在苦苦揣摩。在举笔未定，迟疑不决中，我感受到一种时光的漫长。

是的，九百多年时光在我来到的这个早晨，终凝成一刻。现在，我眼前全然是一副没有完成的水墨画，我顺着桥坚硬的目光，渐渐走进一个由宋朝留下的巨大无边的空间。

在桥上，最好的行走，就是沉默。

这是一个潮湿的日子，我和石桥不期而遇。洛阳桥，就如一根卡在海江交汇处喉咙里的骨头，坚硬，不发出一丝声音。

桥是洛阳桥，我马上想到黄河边的老家，想起父亲，少年时期离开那里，随百万大军打到了长江岸边。我从竖着他墓碑的城市出发，来到千里之外八闽之地，这里竟然横空出现一座名字叫洛阳的石桥。

也许，眼前的洛阳江，洛阳桥，与中原的洛阳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一大批中原祖先涌到这里，面对茫茫大海，无处可去，他们从此留在海边，加入了筑造洛阳桥的大军。于是，一种对故土的难以割舍的情怀，成就了此洛阳江，洛阳桥之名？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但我相信，顺着桥走过去就是故乡的方向。

一座桥打通了福州厦门，直通京城。

桥头立着几座浮雕石像，现在，我一步步虔诚地全心膜拜。

对面就是惠安古城。

洛阳桥如同一个老者，手拄木杖，在海风中蹒跚行走，苍白枯槁的身子在一点点减少，灰布长衫化成丝丝布条随风脱落，在海潮和鸥鸟鸣叫里渐渐变成一抹灰白色的影子，继续地向海面的深处渗透，消失。

许久，一个挑着担子的身影出现，她几乎与我刚刚幻觉中的老者擦身而过，头戴蓑笠，兰白短短的上衣格外醒目。她走得那么慢，像几百年的时光烘托出一个名字，一座魂牵梦绕的古城就全部地出现在桥上，耸立在我眼前。

经过我的时候，我没有看清惠安女人的面容，肩上跳着两小筐刚刚采摘的青菜，绿色的流动汁液一路泼洒，整个桥和桥下的海水立即染绿了。

海鸥更白，红树林更红，惠安的名字如同烈火一般在我心底蓬蓬直窜，火光冲天。

凝视着石桥，我眼前浮现大量的石头。同样是石头，在这里没有做万人敬仰的纪念碑，墓碑，神像，浮雕华表，庙堂的柱石，却在九百年前的某一刻选择纵身一跳，扑进海水--突然的山崩地裂，石头轰然扑进海底，海床隆起。我听见万人呐喊，聚集在这里，退潮时填海，趁着涨潮，用成排的木筏载着巨石，在高高掀起的浪头投入桥基，众人的嘶喊压低海潮，在桥面，一块块巨石准确无误地合拢在缝隙，直冲海天。

多想飞越沧海，沉重的翅膀在随时沉落和飞起之间安静，安详。

洛阳桥在海床上安然入眠，枕着夜夜海涛，这种睡眠会使千峰万壑永久醒来。以俯身海面的姿势，完成最初的跨海一跃，完成另一种沉重飞行。

当初，抛下的石头已经和海床形成一体。包括严严实实粘满桥墩的海蛎子，和飘动的海藻。桥墩的两边都是船头形，我发现古代一个最伟大的智慧，两种航行的力和方向，哄骗了大海的海浪，让它无法判断，无论从什么方向阻挡都是徒劳的，不再兴风作浪，彻底放弃敌意，石桥如入无人之境。

我感觉桥面在缓缓上升，露出海面的部分，是完成自我的巅峰，也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俯视，而不是仰视的山峰。让低到海平线的所有生物，重新获得一种注视，一种平等，重获新生。

那么多祖先的尸骸堆积在海底，骨头与石头紧紧黏合在一起，厮守一生，海水中蓝色魂灵终于被照亮，那是黑暗海底最早最亮的黎明，就像现在雨中反光的桥面，仍然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的脸庞。

千年时间里，一座石做的桥，最终有了自己的名字。这沉重的名字，泡在苦水里名字，洛阳桥是唯一的自己。

那么多时光走过了，桥没有走出自己。

站在桥上，所有看见的风景都是桥的风景，在桥的目光里，变或者不变。抬起头，我看见桥上空又飞过一行海鸟。影子不断投到桥面与桥重叠，重合，反反复复，像离别一样伤怀，像重逢一样欢心，悲欣交集。

我听见桥上隐隐传来长亭外，古道边的古曲，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走过时的自语，还是海水拍打桥墩的自吟？

我停下来，感受到脚下的桥面越来越柔软，轻柔无物。如同踩在一具巨大海鸟的羽毛上，在慢慢下沉中，海浪变高了，有海鸟飞动的海天变高，红树林和海岸慢慢抬起，对岸的惠安古城缓缓上升到天际。

海市蜃楼，交响乐般升起，惠安泉城，洛阳城，古宜城全部出现在我面前高高海天之上。

洛阳桥俯下身去，在海床上侧身朝着海面，睡眼迷蒙，但是，从来都没有睡去，它担心一个瞌睡，错过了与我相遇。

桥面在远方的海雾中时隐时现，是的，桥是路的延伸。现在，一条海上之路正向我打开，永不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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