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戈壁 汪道林

乘车从乌鲁木齐向东出发，透过车窗玻璃，我的视野里弥漫着一望无垠的沙滩，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灰褐色砂砾。平坦处，有劲风吹过的痕迹，刻着一圈圈年轮般的波纹；低洼处，一条条干沟毫无生机地横卧着。天很蓝，蓝得像浩瀚无边的大海，悠悠白云点缀其间，显得深邃而幽邈。不远处的天山，卧龙似的一路蜿蜒，褶皱整齐而光滑；路边掠过零零碎碎的断壁残垣，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同时也掠过几株貌不惊人的针叶树，窄小且枯黄。当同伴提醒说眼前就是戈壁时，我的心头为之一惊：戈壁？这就是我从书本里了解甚微的戈壁？

不由心生几分敬畏，我正襟危坐，开始重新审视起来：白灼的阳光下，戈壁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一下子变得雄伟而苍劲起来，一幅奇妙的图景，一块巨大的灰色底版，安静到纯粹，纯粹到除了苍凉和空寂，再没有其它。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喜欢这种苍凉和空寂，是触景生情？还是骨子里的某种呈现？

似乎就在瞬间，毫无征兆地，旋风突然出现了。狂风裹挟着沙砾，在戈壁上恣意旋转，安静的戈壁滩一下子变得躁动起来。车速明显减缓，耳畔只有狂风的“呼呼”声，以及旋舞的砂砾拍打车身的“嘎嘎”声，那声音就像突如其来的一群暴乱分子，粗鲁，狂野，极富攻击性。是遇到了“沙尘暴”吗？我担心地看向司机，只见他手扶方向盘，一幅泰然自若、不为所惧的神情。我仿佛觉得他似乎就是个勇士，继而车内所有的人都成了勇士，我当然也忝列其中——必须明确，这是与大自然搏斗的勇士。这样想时，我不禁油然而生几分说不出的壮烈感！

当然，这只是小题大做，眼前这景象根本不是我自认为的“沙尘暴”，而是司机眼中习以为常的自然景象。可是在“坎儿井”景区游玩时，司机突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说：我们回不去了，我们来时的路段已经被封闭，因为气温突然下降，气压和气温陡然发生变化，已真正引发了沙尘暴。

我愕然万分，第一反应是：怎么不能回去？我要回去！我要亲眼目睹“沙尘暴”的真容，我要看它如何暴力于我，暴力于戈壁滩屈指可数的生命？我的骨子里是有暴力倾向的，我确定我的暴力只针对我自己。诚然，我的冒险之心只是一厢情愿，听那司机的语气，是根本没有冒险回去的必要，只叫我们或留在吐鲁番过夜，或想其他办法回去。如果，如果司机勇于冒险回去，途中真的被沙尘暴掀翻了车，我们被埋进了砂砾之中呢？我不敢想象。可我又不能不想象，我想象的不是如果我们冒险回去的可能性，而是“沙尘暴”的威力，以及“沙尘暴”过后戈壁滩如何又很快进入安静，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从新疆返程时，坐在飞机上，我俯瞰着横亘的天山山脉，把新疆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沙漠和盆地，另一部分是盆地和沙漠，辽远而广阔，神秘而莫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竟然模糊了，脑海里反复出现的画面，不是我去天山天池看到的美景，去南山牧场感受的风情，也不是遗憾没去喀纳斯观赏到风格迥异的人间仙境，而是仅此路过的戈壁滩。只有戈壁，我的内心瞬间衍生了一座荒凉的城。我想到了海子，“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想到他为什么会说“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石头是身体的负重，胜利是灵魂的升华，我想，只有在戈壁，身体的重和灵魂的轻，会貌合神离。

隔着窗舷再次俯瞰占中国国土面积六分之一的新疆大地，看渐行渐远的戈壁和沙漠，不见飞鸟禽兽，不见金戈铁马，不见商贾驼队，一切都是沉寂寂的，凉幽幽的。我想到书中描写沙漠和戈壁的景象，是“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是“千里何萧条，草木自悲凉”？不，不全是，不是表象上的空漠和寂凉，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承受的精神，亦如一幅粗线条勾勒出的素描画，描绘着一种粗犷、强劲和不屈的精神。尤其想到路边这些低矮而貌不惊人的针叶树，无不让我敬仰，它们虽不高大伟岸，但它们能承受住干涸和苍凉，承受住沙尘和风暴，能把根扎进粗砂砾石中寻找水源；它们一个个高仰着头颅，傲视着荒原，其小小的身躯无不彰显着坚强和忍耐，以及本能的抗争意识和拼搏的勇气。

为什么我突然喜欢上了戈壁的苍凉和空寂，现在似乎有了答案：因为我有融进血里的骨气，有刻进命里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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