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生活与诗意调和 ——读刘晓景诗集《在落花深处》

古人讲，“诗缘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集《在落花深处》诚如斯言，每一首诗都是一朵心花、一盏心灯、一段心路，照映着诗人内心生活中的微波与巨澜。

诗集中，诗人也几次提到这种认识。比如《痕迹》一诗中“你含笑写下一首小诗/诗中一定流淌着你的笑声/你感伤填写一阕词/词中一定游离着你的神伤/……我把心事藏起/却被诗偷走”的表述。刘晓景善于在诗中造境。一面将带有自我底色的意象连缀起来，营造意境；一面将情绪生发为一种流动的情节，勾勒情境。而所有诗境中，她的自我情绪和节奏就像空气、云彩、梵音一样，始终漂浮在字句、意象和情节之间，挥之不去。这样一来，这些诗就笼罩上一种充满辨识度的美学风格。这风格，有对传统的继承，也有个性化的独创，但最终呈现出的是一种天然的自洽。

意象的选择上，这些诗继承了古诗词流韵，充满古典风味。诗中比较常见的经典意象如月亮、琴、酒、墨香、诗、花、尘、雪、雨、村落、炊烟、落叶等等。诗中反复出现的以上意象，大部分都不是单纯的日常意象或个人化的自创意象，而是从唐诗宋词里剥落的，带有古典基因，蕴含丰富古典意蕴的意象。因此，这些诗所呈现的意境和情境，先天具有一种古诗词的意蕴，浸透着一种古典的美。但这种古典美不是照搬，而是吸收，并由诗人创作时的具体情感和节奏牵引，所以在诗歌呈现方式上是新的、现代的。

在意象风格与情节性动词、形容词风格的选择上，这些诗又具有中国新诗早期现代派的唯美主义倾向。这种唯美主义倾向的意象，有与古典意象重叠的，也有比较现代的，比如说旋律、春天、星、远方、夜、海、窗、伞、深巷、小站、灵魂、方向、梦等等。而情节性动词、形容词如迷失、荒芜、眺望、干渴、彷徨、挣扎、苍凉、潮湿、忧伤、吟唱、放逐、凋零、迁徙、孤独、亘古、深邃等等，更是接近早期现代派的以哀伤悲咏为基调的唯美诗风。但本集中的诗，哀伤悲咏的基调并不沉重难堪，反而呈现出了一种飞扬的姿态。另一方面，它们也不是一味消极沉沦的，它的价值在于展示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色彩，一种直指人心的人人共有共通的内心体验，而且在或浓或淡的怅惘情绪之后，呈现出一种挣扎着向前的状态，去寻找、去抗争、去突破、有撕扯、有进退、有悲剧之美，却始终留存了一线希望，通往冲破藩篱、收获美好的前景。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诗化了的痛苦怅惘，本身就是一种光明和美好。

此外，集中诗歌的语言，更多是弧线形的光滑流动，绝没有暴力的曲折和断裂，是清澈明晰的。诗歌中既没有内在诗思的恍惚，又没有语言的破碎和故弄玄虚。而当前的新诗创作，存在两种语言运用的极端：一种是借诗化与跳跃之名，暴力摧残诗歌语言。要么是意象选择过于私人化、随意化，令读者不知所云；要么是语言流动性断层迭出，滞涩险怪，让读者难以理解。其结果，不是强化了诗意，而是毁灭了诗意。诚然，诗歌语言往往需要感觉的留驻，有时也必须追求一种生涩和不流畅，但真正对语言有所感悟的优秀诗人，绝不会在自己的作品里胡言乱语，绝不会生造意象，不着边际，绝不会将佶屈聱牙当做强调诗意的美学选择。诗人应当以“顺其自然，适度凝滞”的诗歌语言为美，而不能以不着边际、暴力断裂为美。第二种极端是语言充分口语化，甚至“口水化”。第三代诗人中的部分口语诗先驱者，将口语引入新诗创作，这是极大的创举与贡献。同时，口语诗借助网络大潮和解构主义文化，在与学院派诗歌对抗的过程中，部分写诗的人却因为过于标新立异、矫枉过正，没有把握好“度”，以致在追求平易、追求流畅、追求日常的语言革新道路上走过了头，沦为“口水”。并由此产生了大量对新诗造成巨大伤害的诗歌山头和流派，流毒无尽，这同样不是健康的诗歌语言。《在落花深处》中的诗歌，作者既拒绝借诗化与跳跃之名暴力驱策意象和语言，又不至于口语化以至彻底“口水化”。这就是诗人的语言坚守和诗歌坚守，仅就这种健康的诗歌语言、这种拿捏诗化语言的尺度来说，在当前新诗创作的大形势下，就是难得而又独具价值的。

《在落花深处》意象性的句子也使得诗歌又推向了更高的艺术层面，比如：“太阳带着一只鸟从远方赶来”“一只夜莺从亿万年的苍穹中飞来/落在黄昏的手背/石头/从神话中醒来”“夕阳在一滴海水中沉落／我是唯一会说话的水鸟/在余晖中诠释归来”等等，可见作者在语言提炼和意境营造上已达到一定的文学水准。书中还有一些比较朴素清新的小诗，作为变化与点缀，显示了诗人在写作方式上的更多可能性。比如《送别》《收割的人》《思念》《过年》等，如同小令，意味却悠远。《小村》中“村头的池塘慢慢打开储存的星月/为回乡的人点灯”这样的句子，实在是太经咀嚼了。《崖柏》让人联想起曾卓那首著名的《悬崖边的树》，然而意境却是另一种高远。

但个别作品也有不足，比如《我想去西藏》《雨巷依旧》等，韵脚太过密集，就显得局促。从大多数诗成熟的音乐性处理来看，这些应该属于早期习作。也能看出受《雨巷》等早期新诗的影响很深。《雨巷》被认为是新诗中韵律美的顶峰，但戴望舒后来进行反思，认为其过于重视韵脚、押韵等外在音乐性。他说：诗歌创作要服从诗人内心真性情展开所需要的内在节奏。

可能有读者会深刻感受到诗集中那种女性所独有的浓浓主观情绪、那种紧紧围绕内心生活荡开诗意的创作格局，并且以之为病。其实不必，因为这正是其真、其特、其美所在，书中也有对外在生活、历史文化的观照。比起那些空洞无物的叫嚣，违心的歌功颂德，遍纸写满平庸的媚雅或媚俗而独独失去了自己的作品，简直高明了太多。里尔克是说过不要用情感来写诗，而要对客观事物冷静观察，经过认真体验后再做精确描绘。可是“诗缘情”，他自己不也是从情感表达一步一步才走向对存在主义问题的探讨的吗？

在落花深处有什么？有作者对人间种种的情感体验，有难以凋零的诗意之心，足矣！（苏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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