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等四十多部。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及《中国青年》《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诗歌奖项。
江西省上饶市有个玉山县,说实话由于我孤陋寡闻,以前并未听说过。三清女子文学研究会的毛素珍会长邀请我去玉山采风,一口一个“陆游都来过这里,你也该来啊。”陆游这个名字,一下子拉近了我和玉山的距离。大诗人到过的地方,我这个小诗人怎么可能不想去呢?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不仅对不起好客的主人,似乎还对不起陆游老前辈。更对不起自己。要知道,我也是读着陆游的诗长大的。
刚在玉山放下行囊,就被毛素珍会长拉到万柳洲公园,看陆游住过的南楼。为了表示不是骗我来的,她特意让小楼前的一块诗碑作证:“小楼在何许?正在南溪上。空濛过钓船,断续闻渔唱。征途苦逼仄,舒啸喜空旷。安得此溪水,为我变春酿。”作者果然是陆游。标题就叫《玉山县南楼小望》。这首诗我早就读过,可当时并未在意写的是哪里。更想不到:若干年后,我会身临其境地站在陆游写这首诗的小楼上。此刻,没准我正踩在陆游当年的立足之地。我这个小诗人的脚印,也就有幸和大诗人的脚印重叠在一起。
小楼不小。唐朝就有了,先是叫做文昌阁、魁星楼,直到明清才改为冰溪第一楼。一层是四面敞开式设计,而二层有十二扇窗户,每一扇窗户望出去都是一幅独特的画面:要么是高山,要么是流水,要么是横跨两岸的玉山大桥。我该找一找,陆游究竟在哪一扇窗口,捕捉到了如彩蝶翩翩划过虚空的灵感?正因为有这首诗做酵母,寒冷彻骨的冰溪之水,如作者所愿,变成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陈酿。给我,也给许多和我一样百感交集的游人,带来陶醉的感觉。
来玉山之前,我刚去过绍兴。那里的沈园,刻有陆游《钗头凤》的诗碑。那里不仅留下过诗人的脚印,还留下过诗人的情人唐婉的脚印。陆游写《玉山县南楼小望》,是在写《钗头凤》之前呢,还是之后?从绍兴的沈园,到玉山县的南楼,好远的路啊,诗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走着走着,他的视野变得开阔了,他的心胸变得豁达了,郁积的忧伤也蕴酿成了酒。也许,还只是一杯苦酒。但人生的苦酒迟早会飘散出醇香。我,不正是被这一缕心香、一缕诗香,吸引过来的吗?
陆游途经玉山县时,万柳洲还只是冰溪河边的一块无名沙洲。到了明万历年间,知县周日甲率市民在此沙洲上种植万余棵柳树,才取名万柳洲。这些柳树,是在陆游的脚印上生根发芽直至千丝万缕的。柳丝拂面,恰如春风吹过,我的脸上痒痒的,我的心里痒痒的。亲爱的陆游,我来了,我也想写诗了。
诗人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早已被尘土覆盖。可诗人留在纸上的脚印,怎么也抹不掉。诗,就是诗人精神上的脚印啊。留下过大诗人脚印的地方,就像握有一张王牌。我该为这个地方而骄傲呢,还是该为路过的大诗人而骄傲?古代的诗人死了,诗句却没死,还在为青山绿水做着活广告。名山大川,常常是因留有诗人的脚印而一举成名、而名扬四海的。
玉山并不只有陆游这一张牌可打,毛素珍会长又甩出另一张王牌:“辛弃疾是玉山伟大的邻居。”辛弃疾罢官闲居上饶二十多年,据统计共写下数百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词,估计其中就有专程踏访或中途路过玉山时写下的。譬如当地人常引用的“句里春风正剪裁,西山一片画图开”等佳句。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黄沙道,是指从上饶黄沙岭乡黄沙村的茅店到大屋村的黄沙岭之间约二十公里的乡村道路,南宋时是一条比较繁华的官道,东到上饶古城,西通铅山县。辛弃疾墓就在与玉山相距不远的铅山。这位梦中都在倾听“醉里吴音相媚好”的大诗人,也就永远与玉山为邻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玉溪河畔古色古香的七里街,三清女子文学研究会的美女作家辜春霞为我导游,说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就是在上饶写的。在我的追问下,她并没拿出更多的依据来证明:辛弃疾的灯火阑珊处,原来就在这里。可我也没法证明辛弃疾的灯火阑珊处不在这里啊。再看看七里街两侧的亭台楼阁,还有曲终人散的大戏台,倒也还真有点像。灯火阑珊处,你希望它在哪里就在哪里吧。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早已扎根在读者的心里。
1933年,那位“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郁达夫南行至玉山,却没留下诗。眼前有景道不得,是否因为陆游题诗在上头?他还是写了散文的。这篇叫《冰川纪秀》的游记,所谓的冰川其实就是冰溪:“冰川是玉山东南门外环城的一条大溪,我们上玉山到这溪边的时候,因为杭江铁路车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车绕广丰,直驱二三百里的长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来一看……”郁达夫还眼睁睁地看着溪水“从冰川第一楼下绕过,沿堤向东南,一块大空地,一个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看来郁达夫也曾想在冰溪第一楼周围,找一找陆游的履痕。
郁达夫此行最大的贡献,是把玉山誉为“东方威尼斯”:“玉山城外是一条天生的城河冰溪环抱在那里的,东南半角却有好几处雁翅似的浮桥——玉山城里的人家,实在整洁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几净,倒影溪中,远看似威尼斯的通衢”。那是郁达夫登上鹤岭寺北的空亭时所见,玉山城郭尽收眼底。
玉山建县始于唐(周)证圣年(695年),分衢州须江(今浙江省江山市)、常山和饶州弋阳三县之一部置县,隶江南道衢州。因境内有相传“天帝遗玉,山神藏焉”的怀玉山而得名。第一个赞美玉山的大诗人可能是唐朝的戴叔伦。他的两句诗千百年来一直被反复引用:“家在故林吴楚间,冰为溪水玉为山。”这是诗人最早在玉山留下的脚印吧。至今仍很清晰。仿佛还带有体温。玉山的命名得之于怀玉山,那么冰溪是否因戴叔伦的诗句而得名的?至少,冰溪因戴叔伦的诗句一举成名。陆游没准就因此被吸引而来,想摸一摸冰做的溪水有多么冷冽、玉做的山有多么温润,与北方的铁马冰河有什么区别?
郁达夫在《冰川纪秀》结尾处,也把这句诗大声念了一遍:“这一回沿杭江铁路西南直下,千里的游程,到玉山城外终止了。冰为溪水玉为山! 坐上了向原路回来的汽车,我念着戴叔伦的这一句现成的诗句,觉得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点像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小说。”远远地跟在郁达夫的后面,来到玉山,我也忍不住模仿他的姿态,把“冰为溪水玉为山”又念了一遍。诗能够穿越时空:我仿佛看见了郁达夫的背影,而郁达夫一定也看见了戴叔伦的背影。
与“冰为溪水玉为山”类似,还有一句“半江青山半江城”,经常被媒体用来形容玉山的美景。这句只有一行的诗,如今已成了玉山街头随处可见的标语。可我一时还查到不到原作者是谁。知道的人别忘告诉我一声哟。如果谁都不知道,就当那是无名诗人留下的神秘脚印吧。
因为时间仓促,我未能登上与江南第一仙峰三清山如同孪生姐妹般的怀玉山,但我的心分明已登上去了,似乎还在山顶的小亭子歇脚,那是因为读到王安石的《题怀玉山玉光亭》:“传闻尺玉此间埋,千古谁分伪与真?每向小亭风月夜,更疑山水有精神。”我渴望在那座亭子里和王安石会合。同样是在宋代,杨万里留下了《玉山中道》:“村北村南水响齐,巷头巷尾树阴低。青山自负无尘色,尽日殷勤照碧溪。”在我想像中,他也并没有走远。怀玉山中还有与江南四大书院齐名的“怀玉书院”,曾是南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的讲学之所。我真想走进去听一堂课啊。
古往今来,玉山走过很多孤独的诗人,可诗人的脚印并不孤独,彼此呼应,交相辉映。我来玉山,既是来看风景,也是来寻找诗人的脚印,从中汲取力量,也汲取灵感。诗人的脚印,注定是风景中的风景。
诗人的脚印越来越吸引眼球了。不仅在玉山如此,祖国的许多地方,都在争相挖掘诗人的脚印,作为显示文化底蕴的重磅符号。与其说那是为了吸引眼球,莫如说是为了吸引心灵。那些或美丽或忧伤的诗句,即使经历了沧海桑田,仍然能给我们带来新鲜的感动。因为诗人们带着爱而来,带着爱离开,不仅把脚印留下了,也把心情留下了。无形的脚印,有了爱就不朽,比最宏伟的建筑物更经得起岁月的消磨,反倒成了精神上的地标。
玉山,你是富有的。你的精神世界,有着这么多令人过目难忘的标志性建筑。
玉山不仅留有诗人的脚印,还留有画家的脚印。唐代书画大家兼宰相阎立本,就葬于冰溪河南武安山东北坡。武后参与朝政后,阎立本被贬职来玉山冰溪镇郊隐居,在暖水三山之左设斋读书。后来,他将住宅改为普宁寺,将读书之处改为智门寺,将购建的南庄改为普园禅院。公元 673年阎立本病逝,普宁寺僧于寺后为其筑其墓。我踩着金黄的落叶,走向山坡上的坟冢,看见青石墓碑刻有“大唐相国本寺檀越立本阎公之墓”,左刻“大清乾隆十五年冬月吉日住普宁寺沙门心田同本寺大众重立石。”阎立本老先生,我不知道你从何处走来的,只知道你走到这里,为美景所吸引,就不愿再走了。你在玉山留下最后的脚印,也留下全部的身心。这一切又被落叶覆盖。可不管你的存在,还是消失,都给这块土地增添了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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