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故事

送走父亲的那一年，母亲再也撑不住了。风湿关节炎痛得她走不了路，她执意不肯进医院治疗，只好在家躺着。我和妹妹焦急万分，害怕她经受不住打击。母亲却说，你们回去上班吧，我是老毛病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我和妹妹不放心，每天下班后，轮流到她那里，为她做好一天的饭菜。足足有一年多，躲过多事之秋的母亲，才逐渐回到往日的生活。

在那段日子里，母亲少言寡语，她真的累了。恰逢单位改革，任务繁忙，我和妹妹都有些疲惫，但尽量不在她面前流露。

天下最细心的眼睛是母亲关注儿女的那双眼睛，母亲看出了端倪。了解情况后，习惯自立自强的母亲执意不让我们照顾。她说，安心在单位工作，我没事。我建议她跟我或妹妹一起住，好有个照应。她坚决不同意，说在这里街坊邻居的熟悉，搬过去了，没熟人唠嗑。但她接受了儿女的建议，每年到医院全面体检一次，这对一个观念很传统的老人来说很不容易。

之后，母亲空前关注起自己的身体健康。饮食起居都很节制，连她最爱吃的红烧肉都不敢吃了，基本以素食为主。母亲有着自己的想法，她说，人不怕高寿，就怕不死不活地拖累儿女，你爸就是把我们拖累了5年。

这就是我的母亲，习惯了一生替儿女着想。

有几次回家，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来接过我好几回哩，我都没有跟他走。有一次他夜里来了，拽着我就往外走，说是一个人在那边连个唠嗑的人都没有。我急了，说明天周末，两个孙孙说要来吃饺子，我不得空。我就连忙甩开他的手往家跑，跑得我膝关节好痛。母亲揉着膝关节，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

母亲的笑声听着几分心酸几分念想几分尴尬，我不忍看她的脸。她想念父亲，又舍不得儿女。酸楚的泪水禁不住在我眼窝里打转，我连忙低下头，把话岔开。

母亲似乎觉察到了。她笑着说，周末你们都来看我，平时和邻居打扑克牌，晚上到球场坝子跳跳舞，我活得很自在，我不得跟他去。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湿漉漉的，虽然我们嘴上没有说，但心里感激母亲的理解。

无情的岁月摧残着每个人，母亲真的老了。她需要儿女的照顾，却又怕给儿女们添半点麻烦。她内心渴望享受天伦之乐，只是一辈子为儿女操心惯了，反而情怯。

进入耄耋之年的母亲活得艰难，弯腰驼背膝盖打不直。可她仍坚持每天上街买菜，蹒跚气喘地上楼。甚至周末还像往常一样，招呼儿女、孙孙们回家吃饭，用她早年因辛劳而变得枯干如根雕一样的双手，给大家做她拿手的面食。

现在，母亲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我们听她讲以前的往事，讲我和妹妹刚上学的那段艰难的日子。那时家境窘迫，全靠父亲一个挣钱，养活一家人。母亲经常到国营蔬菜店，去捡一些剥离丢弃的烂菜叶加工后再食用。卖菜的人，每每大声呵斥说：“那边去等着，不要在这里挡着人家买菜的!”卖菜的人的眼神是轻蔑的、烦躁的，他永远不会理解一个母亲为了生存，把那点可怜的自尊撕得七零八落。母亲远远地站着，盯着卖菜人手里的大白菜。此时，母亲最渴望的就是，卖菜的人多剥去几层菜叶，好拿回家给儿女做点飘着点油星的白菜汤……

曼德拉说：“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没有人想这样生活！她在向儿女诉说，一个母亲在艰辛的岁月里，为了儿女，卑微地活着卑微地疼爱儿女，教会儿女自立自强……这时候她会沉浸在往事中，流露出一个母亲特有的骄傲和幸福。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想起那首《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纯真感人的童声，就像秋水般溢满着我的心间，眼里泛起了雾花。

小时候，我和妹妹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支着下巴，虔诚地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陪伴母亲，直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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