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会馆的寂寞时光

张立新

甘肃临洮人。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昆仑》、《大地文学》、《北方作家》、《太湖》等刊。

在家乡临洮，县城马路边立着一块大碑。唐明皇御笔所题碑文，大多已被一千二百多年的时光打磨得模糊而沧桑。这是哥舒翰记功碑，记载了唐朝猛将哥舒翰的赫赫战功。碑很寂寞，虽身处闹市，却鲜被人伫足仰视。我多次走过记功碑，看着它的孤独身影，觉得这碑该是一位“隐士”，像“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那种，阅世事炎凉，叹寂寞时光。

像这样被漠视的隐士级景观，其实在很多城市都有。

在丝路古城张掖，就偶遇了这样一处“隐士”。之前，我很难想象，会有独自一人游览美景的时候。或者说，这处疏密相间、开阖起伏的古院落，此刻就接纳了我一个人。印象中，凡是买了门票参观的，大都人头攒动，熙攘如市场，但今天就是这般奇怪，从买票、观赏到意犹未尽地出来，只有我，在古院的晨韵中默默穿行。

阳光刚刚掠过树梢，天地眨开了眼。或许是我来得早了些，才有此际遇。或许这里本就如此寂寞，像哥舒翰记功碑，虽处闹处，却多被漠视。

伫足或缓行间，风吹过鼓楼檐角的风铃，丁当响，更显得院里出奇地静。沿东西向中轴对称的殿宇楼阁，造型庄重，精美奇巧，仿佛从雍正二年，即1724年起，已然静默沉思了数百年。如果屏住呼吸，停下脚步，我能听到它微微的喘息吗？它百年以来的寂寞时光，我能否感觉得到？走进这样的古建筑，如果能够屏声静气，用身心触摸它的脉搏，感同身受，才是对它最大的尊重。

山西会馆，位于古丝绸之路重镇张掖市中心。旧时有句话，曰：“凡商贸繁华处必有晋商，有晋商居处，必有会馆。”可见晋商足迹广布，商会林立。明清时期，晋商四海皆通，据说曾建立了400多座覆盖全国的山西会馆，张掖会馆算其中之一。这次沿古丝绸之路旅行，见多了大漠关隘、古镇胡杨，于苍凉豪迈之隙，不经意间走进这样一处雄浑而雅静之地，算是一件意外之喜。仿佛于金戈铁马的声浪中，一曲箫音破浪而来，入于耳却融于心。可叹虽只一竹，却胸怀万物。

从山门进来，院落中间位置有两层尖顶的钟楼、鼓楼，南北对峙。木质翘檐如鸟翅欲飞，雕花窗棂简而不陋，侧墙上蓝底黄字的“福”、“寿”分外醒目。钟鼓楼之间有三间牌坊相接，楼和坊檐角看似相搀，却欲接未接，似合实离。牌坊两侧各有厢房5间，该是品茗休憩之地。

会馆作为同乡同行集会、寄寓之用，自有誓盟信义，也有故园温情。温情者，除了休憩，还有娱乐。从楼与坊间转过身来，也就是步入馆内的山门后，即是一座雕梁画柱、富丽庄严的戏楼，两侧各有7间两层的看楼。可以想象，这里是会馆里最热闹的地方。粗略知道，山西盛行梆子腔，蒲州、中路、北路、上党梆子几经演变，才有了晋剧、蒲剧之别，悲壮粗犷的山西梆子腔，给古老的丝绸古镇带来一缕新鲜奇异。看楼上宾朋满座，戏楼上高亢激越，此刻的会馆，当是最舒心酣畅的时候。

我踏上戏楼，耳边仿佛有梆子腔嘶吼而来，像呐喊，像倾诉，绕梁不绝，更像俯视尘世繁华，戏说荣辱百态。

劳逸结合，才显张驰。张掖城里曾有几十家山西大商号，会馆的筹建该是集中体现山西文化和晋商精神的桥梁。会馆的建筑风格中，除了体现出温情的一面，更多呈现的则是诚信和义气。会馆最深处，是居中修建的关公殿。其实各地所有的山西会馆都有关公殿和戏楼，这样的共同特征，该是晋商亦庄亦谐、义趣并存的佐证吧。关公殿雄伟壮美，立柱砖雕典雅华贵，畜禽花草栩栩如生，直教人叹服，普通青砖，竟也能凿刻出如此精美的立体画面。殿门上有阎锡山所题匾额“乃大丈夫”四字，倒也中规中矩。

步入大殿，一股肃然之气迎面袭来。关公夜读春秋，关平、周仓侍读的彩塑栩栩如生。在殿内慢慢地走着，心里却激扬千里。之前也读过一些资料，了解一些常识，知道晋商的兴盛自有其道理，拜关公，崇忠义，靠诚信和敬业办票号、盐业，在购置土地、捐输助饷、资本运营等方面不断积累经验和财富。晋商从明朝“走西口”开始兴起，至清代已树立了驼帮、船帮和票号3座丰碑，成了国内势力最雄厚的商帮，驰名欧亚。应该说，会馆的设置其实就是晋商鼎盛的标志，也可以视为晋商维护同行或同乡利益的社会组织。此刻，在驻足的地方，我和之前期望的一样，等慢慢闭上眼睛，竟然听到了晋商开辟国际茶叶商路的喧嚣声，摸到了“感情通蒙疆，忠信柔远来”的脉搏，感知到了在通过草原丝绸之路与塞外的物资交流中，会馆发挥的纽带作用。

不管是何种原因，盛极而衰这句话也在晋商身上应验了。自清代后期和民国时期衰落之后，山西会馆开始寂寞起来，与一墙之隔、香火鼎盛的张掖大佛寺相比，会馆身居闹市，满目沧桑，一言不发，一客不留，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隐士”形象。

记得余秋雨在翻阅一堆让其“大吃一惊”的史料之后，发出了“抱愧山西”一叹，感慨于山西平遥、太谷一带的农民，走出贫瘠故土，从“走西口”开始的商业活动，尽管严酷悲怆，却造就了“海内最富”的山西。学者尚且有此一叹，作为普通百姓，尽管知道会馆是了解晋商的捷径，值得世人细细琢磨、慢慢品读，但浮躁之人，又岂能领悟荣华褪尽的情怀，享受寂寞如冰的时光？

“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这是余秋雨在参观乔家大院后写下的文字，极好地诠释了晋商团结敬业、行商四疆的大气概。我觉得对于会馆而言，这句话同样适用。很多时候，一言不发、看似寂寞的建筑，是能够给人讲述许多故事的，家乡的哥舒翰记功碑是这样，张掖的山西会馆也不例外。

在会馆内徘徊许久，我隐约领教到了一种气吞云海的胸怀和毅力，足以与寂寞抗衡，与时光并肩。读完、听完之后，我心如止水，静默良久，才惜别“隐士”，踱出会馆。

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嚷，恍然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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