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自己的风景

看自己的风景

 叶延滨

最近我家阳台外有了风景。原先那是一大块空地。在北京三环内，有一块能摆下两三幢楼的空地，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空地空了十多年了，说最早设计图上是个小学校，小区建成后，小学不建了。于是各家为争这块地的消息不断传出，但最终都没人动土。今年总算有了模样，一半是社区花园，一半是一幢矮层办公楼。于是阳台外有了可看的风景。

这风景也有价，常在社区出没的房屋中介，见面就道喜，你家阳台面对花园，现在可以卖个好价，比去年多50万元，卖不？

风景有价？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站在我家阳台上，看风景不在月下，北京看月光目前还是要在梦里。阳台上看风景，最好在夕阳斜照时。金子般的阳光洒在阳台上，窗下是忙碌了一天来花园散步和散心的人。夕阳照着花园也照着我，此时我不是在卞之琳的月光中，而是在我的夕阳里看风景。

夕阳总提醒我，是一个退休的人了。夕阳中的阳台，是退休的最好意境。夕阳告诉你还有一段值得珍惜的时光，你最好的舞台是窗外有风景的阳台，闲看别人散步，闲让自己散心。散心就是回首，一回首发现自己也成了风景。

看自己的风景，是夕阳中的享受。一个人如果活了一辈子，一回头，白茫茫，空荡荡，一片空白，或者一片残垣，一辈子算是白忙了。看自己的风景，读自己的心语，夕阳之下，不只是金灿灿的光芒，还会有雾霾般的暗影。回首读心，心事浩渺，有两大不堪之心语，读来仍觉得“对不起自己”。

“对不起自己”之一是，有些日子活得不自在，忐忑不安，像丢了魂儿似的。在以往的经历中，这种忐忑不安，每隔一段时间，就找上门来。少时求学考学，交上考卷等待发榜，那心里如猫抓一般，吃不下睡不好，直到榜上有名。这是一生的噩梦，现在还常在梦中进考场，怎么也看不清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年长一些后，申报职称，申报评奖，申请住房，凡是心想欲求之事，都明白地由自己黑字白纸写出来。欲求之，也怕求不得，一次次地自证凡夫俗子有多烦心！

“对不起自己”之二是，有些日子活得不踏实，犹豫焦虑，辗转反侧，像大难临头般害怕。每临大事常会丢掉自己。藏在心底那小心眼，是怕失去了什么。患得患失两难取舍中，舍掉求真务实之心，舍掉说真话的底线，取平安无事熬过眼下的坎儿！直到后来，方敢笑自己当初“少不更事”，一次次自证读书人“明哲保身”，让斯文扫地！

夕照的金色抹亮了眼前的风景，也扫去回望的阴霾。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那些焦虑辗转的光阴，都被温馨的阳光熨去，心里只剩下感激和安宁。

也许这是上苍特地给每个人安排的一段岁月，不再为别人奔波，不再为名利羁绊，可以平心静气地观望四周的风景，也有时间回眸逝去的时光。

“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此坐，长如小年。”消除了纷扰与烦恼，好像重新回到少年。那少年正挎一只小篮子，去熟悉的老地方，捡拾雨后的蘑菇。这一次记住了，哪些是好看却有毒的菌子。我知道，藏在树丛中的香蘑，早收藏在你的心里头……

（摘自《湖北日报》2016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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