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
林峰,1967年生,浙江龙游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学术部主任、《中华诗词》杂志社副主编。诗词、楹联、文章等散见于海内外数十种报纸杂志和中央电视台“时代楷模发布厅”。多次作客央视并接受“诗行天下”栏目和“诗词中国”百集电视系列片访谈。著有《一三居诗词》《花日松风》《古韵新风》(与人合著)《人间至美莫如诗》等诗集。曾获“诗词中国最具影响力诗人”荣誉称号和多次全国诗词大奖赛一二等奖。
诗词之美,如锦如霞;诗词之美,如酒如茶。诗词之美乃天下之极美,诗词之美乃人间之至美。一首好诗能怡人眼目,爽人心神,一首好诗能催人泪下,动人肺腑。诗美丰富多彩、斑斓五色,诗美婀娜多姿,仪态万方。百川归海,万象宗元。诗词意境的深浅、韵味的厚薄、气格的高下、情感的强弱等等,最后都是通过诗词语言来得以体现的,故语言就成了诗美的最终载体。所以“语意两工”是诗词创作的最高境界,也是诗人毕生的终极追求。又由于诗人的精神世界、人格修养、情趣喜好的不同,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诗美语言也姹紫嫣红,百态千姿。有的纤丽秾艳,有的平淡浅显、有的豪迈慷慨、有的婉约温厚。如李杜之与苏辛,欧晏之与元白,皆风格各异,言辞迥然。今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来阐述古典诗美的语言特征。
一、绮丽香艳之与淡雅自然
绮丽香艳之风格语言因花间词和宫体诗的出现而风靡一时。并得到了后世诗人词家的广泛追捧而经久不衰。此类作品风格明丽,语言秾艳,铺锦列绣,镂金错彩,给人以极大的心灵温润和视觉美感。读之则赏心悦目,不忍释卷。如南唐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此词写女子独处深闺,晨起梳妆之情景。首写女主人居处环境之优雅,并暗示已日上三竿,时光不早。次写女人慵懒之态并由此引出孤苦寂寞之思妇形象。诗中用“金明灭”来形容日光之长短,以“云”作发,以“雪”喻面。结句更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来反衬夫君远离,影只形单之孤怀。其出句富艳精靡,纤美细腻,如国画之工笔,重妆浓彩又精雕细琢。后人称之曰“温丽芊绵,已是宋人门径。”可谓不虚。
“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有一首《昭君怨》诗“敛容辞豹尾,缄恨度龙鳞。金钿明汉月,玉箸染胡尘。古镜菱花暗,愁眉柳叶颦。唯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五言八句,极其奢华典雅,美艳新绮。诗中“豹尾”“龙鳞”“金钿”“玉箸”“菱花”“清笳”“芳树”等形容词的铺陈皆别具匠心,华美典丽。其大墨淋漓而不显涩重,精工勾勒而不显繁琐,此超妙境界,不愧为大家手笔。其他如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李贺的《雁门太守行》《杨生青花紫石砚歌》等皆设色浓艳,气象堂皇或藻饰诡异,铺张扬厉。诗人用浓重的语言色彩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从而起到寄情于景,言志抒怀的效果。
淡雅自然看去着色浅显,平淡无奇,其实劲力内蓄,别有境界。南宋魏庆之曾道:“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易,此诗人之难”(《诗人玉屑》)。同时代的葛立方对此则更有详尽之论述:“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韵语阳秋》)。金人元好问亦有:“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三十首·其四》)之名句。由此可见,诗家所说之平淡乃洗尽铅华之平淡,乃返朴归真之平淡。若无此一说,则流于粗俗,近乎浅薄也。
试看唐代田园诗人孟浩然之《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此诗语言极平易、极浅显,已至老妪能解之境。但愈读愈奇,愈读愈妙,便如洞中岁月,天地别开。诗人咏春却不直接道来。而从酣睡醒来着笔,以鸟声入耳铺开,可谓视角独特,笔致不凡。此诗通过春睡之甜美、鸟声之悦耳来体现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和诗人对春天的喜爱与欢欣。其时间之错纵、晴雨之转换、心情之起伏都令人趣味横生,如饮醇醪,悠然成醉也。语虽浅但自然天成,句虽白但情趣盎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诗亦堪称之为言浅意深,情与景会之人间天籁。
再如李太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与孟浩然的《春晓》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全诗纯用口语,通篇白描。既无新颖奇特之构思,又无精艳华丽之辞藻。就像邻里家常,娓娓道来。那种看似宁静的画面背后,涌动的是人在他乡的羁旅情思。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思潮澎湃就是这首诗给我们最真实的感受。胡应麟说:“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诗薮·内编》)。太白诗里多有这种脱口而出的朴素和清新,但思想内涵却极其深刻和丰富,令人反复体味,咀嚼不尽。
二、新妙精巧之于粗旷疏拙
明李东阳云:“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来,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道亦无穷也。”不经人道语必新奇巧妙,与众不同。一如韩昌黎所言之“惟陈言之务去”。粗旷疏拙是与新妙精巧相对而言,新与粗,妙与拙皆奇正相间、巧拙相生。两者一经诗人之口,皆可臻至美之境,达大化之道也。但古人论诗,曾有重拙轻巧之说。如清人吴骞在(《拜金堂诗话》)中说道:“昔人论诗,有用巧不如用拙语。然诗有用巧而见工,亦有用拙而愈胜者”。所谓大巧若拙,大拙近巧;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唐朝韩愈的《春雪》诗就写得极为精巧:“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新年过后便是立春,只是百花犹在深闺,不得一见,令诗人好生失望。但期盼之中忽见草芽初露,诗人又倍觉惊喜。此一“惊”字最堪玩味,有惊讶、惊喜、惊叹等诸般情态在内,显得生动灵巧。绝妙之处还在转合之际;上天白雪亦解人意,故作飞花,遍洒人间。在诗人眼中,此间之雪花便是报春天使,曼妙无比。构思奇特之中又内蕴生机。诗人翻因为果、化静为动的拟人化手法极富浪漫色彩,如天外飞仙,神来之笔。初春的冷落刹那间热闹纷繁使读者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此诗能于熟景中翻出新意,奇警工巧,最是别开生面。
宋人杨万里有首七绝《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此诗通体玲珑,天真可爱。泉眼、树荫本无情之物,但此处诗人借一“惜”一“照”两个动词之妙用,使无情之天然物态化作有情。且营造出清幽明澈,兴味盎然之山光水境。最妙在三四两句,荷尖刚出水面,便有蜻蜓飞来。“才”和“早”两个虚词的锤炼可谓妙不可言,极尽机巧。千种天机,万般生趣都聚焦于结拍一句,显得光芒四射,闪亮无比。诚斋以诗写景,用极其敏锐的视角定格了这一稍纵即逝的瞬间,让刹那间的美丽绽放成永恒之风景,从而幻化为一幅妙趣横生的图画。陈与义“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最可视为此诗之妙解。
粗旷疏拙即自然浑成,不事雕琢之谓。大多具有言拙意工,言浅意深之内涵,力争给人一种古雅朴拙之美,历代前贤皆有是作并为之不懈求索。如宋人罗大经曾道:“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鹤林玉露》)试看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以苦吟名世,“推敲”一典无人不知。而其推敲并不局限于字词一道,谋篇布局、风格体裁、意境构思等皆在其例。此诗便是其大巧若拙之成功范例。此诗言语极平淡,极简练,但其情感却极深沉、极真挚。寻常访友,知友外出,便兴尽而返,如雪夜之访戴。而此处则不然,贾岛是一问再问,其言甚累;而童子也是一答再答,不厌其烦。一问一答,逐层深入,诗人之情亦随之起伏。初问童子,满心欢喜,言师不在则怅然若失。知在山中又重燃希望,至不知所终又大失所望也。其笔触一转再转,其情感亦一变再变。而语言却简明至极,其用简笔写繁情,益见情真意切。且诗中未着一色,白描无华。但内在却色彩鲜艳,分明可感。山之青、松之绿、云之白皆暗寓诗中,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大拙又大巧也。
李之仪的《卜算子》词也是这种写法:“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此词用语朴素,通透明了。写情人两地相思却不得见,只好借一江之水遥寄情思。见水思君,思君恨水。此水不竭,此情不已。长江寄托着情人的相思,也流淌着情人的爱恋。词人有千般手法、万种语言来叙述恋情,抒发心怀。但李之仪恰恰运用了这种复沓朴拙的做法,不敷粉,不着色,如江水般自然奔流。这种大胆直白的表达却有一种深挚婉转的情感暗蓄其中,而独葆高致。朴素的语言经过叙述的转折和递进给了我们笔墨的味外之味。可以说拙中见巧,朴中见色。毛晋在《姑溪词跋》说“姑溪词,长于淡语、景语、情语”。信然!
三、刚健雄豪之与婉约柔美
刚健雄豪是中国古典诗美的重要特征,其语言清雄豪迈,慷慨排奡;或劲健凌空,悲壮深沉,如峻岭峥嵘,又似大海呼啸。代表人物如苏子瞻、辛弃疾、张孝祥、陆放翁、陈人杰、文天祥等等。清人姚鼐曾云:“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其文如霆如电,如决大河,如奔骐骥;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其文如云如霞,如幽林曲涧,如珠玉之辉。”(《复鲁絜非书》)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把刚柔之美比作:“胡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极其形象。刚性之美见于力度,以气概为胜。柔性之美则见于性情,以神韵为工。一刚一柔,一奇一正,互为支撑,各具乾坤。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的《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一词,人皆耳熟能详。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六年诗人贬居黄州时,写得豪迈奔放,潇洒自如。此词首写江景,落日昏黄,江天一色,气象何其阔大;千顷碧浪、一片归鸿,境界又何其辽远。继则浪起江心,波涛汹涌;长风过处,思接千年。词融写景、抒情和议论为一炉,表达了诗人超然物外的潇洒胸襟和对心性修养的不懈求索。这也是诗人内在精神世界的自我超越。笔致铿锵有力,气魄宏伟壮观。且其中波澜起伏、跌宕多姿,使苏词雄奇奔放的风格一览无遗。一如《艺概·诗概》中所云:“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
同样,张孝祥的爱国名篇《六州歌头》也写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此词之主旨全在“忠愤气填膺”一句上。读来忠愤满纸,悲壮苍凉。起笔“长淮望断”,已见苍莽之势,复以“征尘暗”三句则更见肃杀荒凉,洙泗膻腥,胡儿宵猎,沦陷之惨状由此跃然纸上也。下片词人直抒胸臆,长歌当哭。以满腔赤胆痛斥朝廷求和妥协,苟安一隅之丑行。词人以句短音密,节促声洪之表现手法将其所闻所见,所哀所叹为之一倾。如铜琶力拔,其声激越;铁板横飞,其音镗鞈。已教忠义毕呈,悲慨淋漓。《朝野遗记》云:“张魏公读之,罢席而入。”直堪惊天地而泣鬼神也。
婉约柔美之语言风格恰如小桥流水,精致温婉;又如和风微雨,细腻轻柔。“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序》中的名言可视为婉约词之最佳解读。施补华亦在《岘佣说诗》中有云:“用刚笔则见魄力,用柔笔则见神韵。柔而含蓄之为神韵,柔而摇曳之为风致。”故婉约柔美之风格亦不绝限于男欢女爱,花前月下之缠绵。身世之感、家国之恨;生离之苦、死别之痛都会在诗词当中得到完美体现。比如:“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秦观为婉约派之代表人物,此词又为婉约风格之千古名篇。其柔美温润之风格更是在词中纤毫毕现,最为典型。词人以农历七夕双星相会之神话为主线,阐述了作者对爱情的独特理解。上半阕写空中景象,秋云绚烂,双星闪烁;清风飒爽,白露晶莹。极其清幽明净,妥帖空灵。下半阕由景入情,情景变幻。机杼独出,不落俗套,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哀乐相融、天人合一的画面。尤其是结拍两句,境界又开,使爱情的内涵刹那升华,亦使该词成为不朽之警句。明人沈际飞曾云:“七夕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腐朽为神奇。”显得奇丽多姿,高迈脱俗。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千百年来一直在民间广为传唱,至今不衰。词写亡国之痛,沉哀入骨,凄凉况味纵贯全篇。起笔一句,便见沉重,诗人已将孤寂无欢之惨淡境遇和盘托出。接下之描摹更是一韵一顿,极尽凄婉。人与物相对,景与情相融。月是残月,梧是寂梧;秋是清秋,愁是离愁。词人广摄形象,博采比喻使所绘画面更加生动、所抒情感更加强烈。此词章法简约,句式凝练,但感情深挚,动人心曲。恰如明沈际飞所云:“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别是\’句妙。”(《草堂诗余续集》)王国维亦云:“李重光之词,神秀也。”二人皆可谓道尽婉约之美。
中国古典诗美这种独具特色的客体存在给读者带来了高度的视听美感,它精致凝练的形式、含蓄深沉的意韵、悠远辽阔的境界呈现给世人的是万红千紫的缤纷花海和激动人心的深刻体验以及荡涤肺腑的精神愉悦和满足。所以它的语言特征最是绰约多姿,异彩纷呈。当然中国古典诗美的语言特征也绝不仅限于上述所提到的几种类型,即便这几种类型它也不是孤立不变的,它随着诗人情志的变化而互相转化或互为兼容。所以语言特征取决于思想内涵,而思想内涵又有赖于语言的表达。故二者互为阴阳,不可偏废。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一节中说过:“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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