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四章）

□杨大刚

记忆里的南阳泉

牛拖着犁铧迈过铁门槛，父亲鞭子一挥。大地马上变成一张底片，显影一幅生动的乡村画卷。雪亮犁头，迫不急待钻入泥土，它的呼吸，惊醒了沉睡的南阳泉。伸伸懒腰，活动活动身子，泉水，从堤边缺口跳出去，兴奋地搂住牛的四脚。撒欢，牛儿牵着犁铧和父亲，一起奔跑，泉水紧赶慢赶，气喘吁吁，每一步总是掉在犁沟里。

一条狗站在田埂上，四下张望，眼色迷茫，二只小鸟追逐牛蹄，抢食刚刚翻身的蛐蟮。几条泥鳅翻过田坎，沿着引水渠溯流而上，也许想回到南阳泉，回到老家。田埂那边，叶子烟膘肥体壮，像要出嫁的新娘，出门前，不忘深情地回望她居住的家园。小麦则全部低着头，一块接一块，纷纷亮出强健胸肌，想离家出走，似又没拿定最后主意。

天空很辽远，所有白云都跳进南阳泉游泳。一群鸭子，跍在泉凼一角，商量要不要同渔翁争夺午餐。白云才懒得管这些，也不在乎别人笑它们光胯丁当，它们潜入泉底，活蹦乱跳，亲切拥抱。

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还没出生，南阳泉就把家安在那里，安在和兴场，田野和我家祖屋旁边，一呆就是上千年，生下的金丝楠相继倒下了，倒在泉水浸泡的泥土里，最后化作一堆乌木。我想捞起一块白云回家，擦亮阳尘熏黑的屋子和院中那根老态龙钟的桑树，但父亲却用牛鞭戳我别只顾着肇，去给牛儿抱把草，听到没有。我悻悻地回头，牛儿正对着我憨笑，好像我和白云，都是它的儿子。

南泉是个地名，几个泉眼一片平坝，是我祖辈的根我的故乡。南泉是汪清泉，来自地下泽被乡梓。爬过铁门槛的少年啊，是否跳进南阳泉里洗澡，耕种口袋营的男子啊，是否涉过鸭子河水回家。一生说长就长，说短就短，你的一生就围着“南泉”两字，精耕细作。

勤俭持家，把朴实的劳动升华成生命的舞蹈，把生存的艰辛腌进萝卜干里，就着老酒一口吞下，吞下去却呛出两眼泪花，你擦一擦眼眶，说，这酒真辣。

天空太阳很顽皮，满水田东躲西藏，草帽下，一张脸油光发亮像刚熟透的麦子。你跳下秧田，泥土和水立刻抱住你脚杆，秧苗儿的小手丫轻抚着你腿上的青筋，手丫每移动一次秧苗就跟着抖一下，我知道，远方城市的呼吸，每一次都会跟着心痛。

那个将我养大的人啊，我真的不懂你，不懂你的思想，不懂你的行为，不懂你的沉静与平和，我站在田埂上。像一条流浪狗，茫然四顾，目光忧伤，我真想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你，大声叫喊，铁门槛可以再高些，高得站上去就能摸着你的肩膀，口袋营可以再大些，大得像你的心能装下整个世界。南阳泉可以再深些，深得能够直接进入你的内心，鸭子河可以再长些，长得能够将你紧紧缠绕。你没有走出南泉，故乡的泉凼，但是外面的人都知道你。

叶子烟里的乡愁

你是家里走失的孩子，我敢肯定体内流着南阳泉的血脉，梦中一直望着家的方向。曾经长满巴茅的河滩啊！小名叫着茅坝，你的老家。一段土墙，一只花狗和一棵歪脖子桑树组成一个家，简陋，但洒满阳光。

每天清晨，中午和傍晚，炊烟准时在茅屋上空升起，即使五月割麦栽秧，忙得脚不沾地，炊烟可以迟到，但决不缺席。烟子有时是白的，有时是青的，有时是黑的，但不管啥颜色，都有股淡淡的辛辣，会把父母呛得眼泪巴沙，逃出灶房。

所以，你把一切记在心底，所以，当你找不到家门时也学着把自己点燃。或许，父亲会寻着熟悉的烟子味，找过来，找到他失散多年的孩子和乡愁。

乌木温暖整个大地

没有哪种树木死后能够重生，但你做到了。曾经那么多兄弟，个个虎背熊腰，父亲一声号令，就站成一座森林。倒下去，会将田野、河流，山岗，通通覆盖，像被子，温暖整个大地。一场变故让你们各奔东西。

有的进了山里，有的走向城市。唯独你留在老家陪伴父母，陪伴南阳泉，陪伴茅坝。父母先后离开了你，妻子也离你而去，最后连孩子们都先后离去了，但你还守在那里，等待兄弟们回家。

山里的变成了炭，不回来了，去城市的锯成了材，也不回来了。

你等啊等，等了一千年，一万年，直到成为一块化石。

再也回不去了

鸭子河一直在我心中流淌。即使它干枯了，如今仅剩一条河床。我却知道，雨季它会停止休眠。血液复活，把两岸房屋，庄稼和生灵串连起来，那时，我能找到回家的方向。无论走得多远，我们都要回来，老家，不仅是出发的起点，更是灵魂安息的地方。每一条在鸭子河出生的鱼儿，心中会一直惦记它的故乡，就像鸭子河一直在我心中流淌，就像我一直想回到生命的产房。

鱼儿虽然跟水走了，但是家没搬走，还留在那片枯萎的河床中，砂砾，卵石，落叶，蒿草，和那只黑不溜鳅的打屁虫，它们还看着鱼儿的家。

其实，我唠叨这些废话没用，鸭子河已经干枯了，就像我的童年的故乡，童年水凼中的清波银鱼再也回不去了，包括那散发着淡淡叶子烟的乡愁和母亲从枸树上捡回的鸟蛋。我说再多的话，它都不能复活。我闭上嘴巴开始做梦，眼里却下了一场雨，雨水好大好大，顺着脸颊流下来，流下来，流入汤汤的鸭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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