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实习记者 钟艺璇
编辑 | 刘海川
一
也许在某种层面,属于万佐成的奖项,早已在18年的坚守中,数以万计的病人家属就以另一种形式颁发给他。
但无论从何种角度,万佐成缺席“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仪式,都让人无法理解。
不过它还是发生了,理由很直接也很现实:原定的颁奖行程有3天,再加上14天的返程隔离期,“仅仅这3天,我都要请人帮忙。超过3天,没有我们两个,厨房一定会乱套。”万佐成把订好的机票退了。他能耗,等着吃饭的病人们耗不起。
2021年2月17日,万佐成与熊庚香夫妇因坚守“抗癌厨房”18年,被评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界面新闻此前报道,这对南昌夫妇在距离江西省肿瘤医院仅一墙之隔的巷子内,长期为病人以及家属提供一元饭菜加工,时至今日:【特写】便民灶上的抗癌细节
从主持人白岩松宣布颁奖词的那一刻,改变正在发生,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在石泉村,抗癌厨房极具辨识度:红底黄字,写有“爱心厨房”四个大字的横幅完整地将狭窄的巷口与外界隔离开。门口的红灯笼、绿色的塑料藤蔓,一切简陋而鲜明。
戴口罩的中年男人走进巷子,他找到万佐成了——那个常年穿迷彩服、戴黑色鸭舌帽的老头。男人将万佐成拉至巷子深处,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块,上面写着“专治恶性肿瘤”。
“用这个方子治疗,病人康复率可以达到99%。”男人告诉万佐成。万佐成笑了,皱纹堆积的眼角也随着抖动。男人许诺,只要将药方介绍给来往的病人或家属,可以给他丰厚的好处。
“旁边就是肿瘤医院,这么好的方子,你应该拿给医生瞧瞧。” 万佐成背对着男人,用扫帚继续清理地上的煤渣。
“这是秘方,向氏秘方。”男人自言自语,把A4纸叠成方块,迅速塞进万佐成口袋里,消失在巷子外。
获得“感动中国”称号之后,数不清这是第多少张了。万佐成将纸块掏出,随手扔进杂物间。
二
万佐成很少有停下的时候。现在接近正午时分,人逐渐散去,他准备将闲置铁皮桶内的蜂窝煤取出。一个铁皮桶里有12块蜂窝煤,万佐成一次能用火钳夹出3块。蜂窝煤烧得滚烫,热火朝天的样子。
左臂一用力,他拎起这些煤块,甩在厨房深处的水泥地上。高温如凝胶一般将3块蜂窝煤紧紧粘在一起,万佐成只得再用火钳将它们一一划开,煤屑碎了,热气迅速从裂缝中钻出。这些蜂窝煤在空气中冷却后,晚上还需要二次利用。
一块蜂窝煤成本一元钱,一周将近要燃尽一千块钱的煤。“十几年前,一块煤一毛钱都不到”,这些煤陪伴了万佐成一辈子。1993年,他和妻子熊庚香来到南昌,一口煤炉做油条批发,架起了一家5口的生计。2003年,他们在巧合之下搭起爱心厨房后,煤炉更多了,从一个到30余个,地方自然也放不下了,从商铺门口慢慢挤满了半条巷子。
他们在凌晨四点起床,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厨灶加热、燃烧、冷却,循环往复。万佐成以为,生活永远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感动中国节目组的来临。
“我是一个平民百姓,竟然能得到感动中国。”近些年来,前来爱心厨房采访的媒体络绎不绝,但“感动中国”对夫妻俩的认可,还是瞬间引爆了朋友圈。得奖后的几天内,每当万佐成走出厨房,街坊邻居总是会叫住他:“老万!得到了感动中国,现在很不错啊!”
但在居民区里开设露天厨房,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
邻里、房东关系以及与政府的多次打交道都让夫妻俩头疼。爱心厨房是一个拥挤的地方,每天上午10点至11点半是使用高峰期,三十余个煤炉需要同时开火。这个狭小到可怜的空间内同时塞着几十号人,左右各站着一排家属,中间只得一人宽的缝隙,偶尔有身高体壮的男人经过,必须侧着身,将手中的炊具举至头顶高,才能勉强通过。更何况无孔不入的噪杂声:高压锅安全阀旋转的滋滋声、油锅翻炒的声音、家属们的说话声…
厨房的另一侧紧挨着一栋居民楼,水泥墙上的窗户常年紧闭。油烟味、噪音以及脏污的环境,曾让周边邻居颇为反对。巷子里一天来往的家属有上百个,有人开始质疑他们“在挣大钱”。
质疑声出现不久后,万佐成收到了村委会出具的一纸取缔通知书,“还盖了村里的公章”。村委会工作人员通知他们,必须走,不能在这继续经营。此后,工商局、卫生检疫局也多次派遣工作人员前来抽查,夫妻俩只得开一天、停一天,“像打游击战一样”。
直到媒体开始接连报道他们的事迹,“好人”一词开始频繁与夫妻俩挂钩。万佐成也记不清楚什么时候,登门的媒体开始多了起来,“报社、电视台,我都数不清,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六台摄像机架在巷子门口。”媒体报道迭出后,取缔通知书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夫妻俩经常感慨“我们在缝隙中活到了今天”。尤其在感动中国播出后,爱心厨房得到了更多关注,政府也对其环境整治问题高度重视。2021年3月13日,南昌市青山湖区湖坊镇出资对爱心厨房环境进行了整体改造,不到十天,改造完成。政府为爱心厨房装置了阳光棚,划分了切菜、炒菜以及打饭等功能区,安装了瓷砖灶台,还修好了厕所。在过去,万佐成最怕的就是下雨天。厨房露天,只能暂时用雨棚遮挡,但如果遇上大风天气,雨水飞溅不说,雨棚甚至都会被吹飞。“根本没有办法炒菜,一锅热菜都被毁了。”现在,他不用再看天炒菜了。
三
声名鹊起后,有人开始把这里看作秀场。
风波起于周边。看到来来往往的家属,有商家嗅到了“商机”,在附近也开张了相同模式的“爱心厨房”。
“他的位置比我们好多了,一进巷子就看得到。”熊庚香指了指巷口,过去这里曾经开了另一家爱心厨房。然而,20天不到,新开的爱心厨房就倒闭了:他们每天的营收连水费都无法抵付。商家火速撤离,并把开业置办的六个高压锅半价卖给了万佐成夫妻俩,“这里除了我们,没有人还会要这些东西”。
“所以我之前说了没钱赚,他非不信。”熊庚香憨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更多风波还在后面。感动中国播出后,许多人慕名前来与夫妻俩合影。但部分人打着捐物捐款名义,讨要合影后却直接消失的行为,令万佐成颇为不解。甚至有人将两夫妻的合照发至朋友圈,发动亲朋好友捐款,实则附上自己的收款二维码。“大部分时候我们见不到这些钱,有时候会收到一两百元,但也已经是经过他人之手。”
“还有暗访的。”时常会有人伪装病人家属,称自己的父亲“生病了”,来厨房打听饭菜加工的费用。“不仅向我打听,还向其他做饭家属打听。”万佐成注意到,这些人从来没有真正下厨,混迹在人群中,时不时询问,有时专门找老面孔打听。“主要是打听价格、服务态度,我问心无愧,事实就摆在面前。”
癌症药物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市场,不少人也将这个念头打到了万佐成身上。“我时不时就收到这些东西,要么是宣传单、要么是名片,让我帮他们卖药。”万佐成不相信这些,在他看来,谋财算事小,更可怕的是害命。“我一不宣传卖药,二不宣传迷信,我就相信科学。”
在蜂拥而至的媒体中,万佐成有时也分辨不清谁是宣传,谁是牟利。他有时会面带警惕,打量前来采访的记者,“你是媒体吗?”
他回忆起之前拍微电影的事。“刚开始我以为是来宣传的媒体,所以没在意。”一批拍摄团队来到爱心厨房,拍摄十余天,请了二三十个演员,“有扮演我们俩夫妻的,也有扮演炒菜家属的。”片子拍完后,主创团队拿出合同,希望万佐成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们让我就随便写几个字。”万佐成注意到那是一份授权书,才明白“这是要拿着自己的故事卖钱。”他拒绝了团队,但团队表示可以支付一定的授权费用,称“一二十万没问题”。也许是根本没意料到万佐成会拒绝,团队选择了先斩后奏的方式。“但我知道没有授权书,他们这个微电影就放不出去了。”十余天的拍摄,花费了团队接近三十万元费用,在多次拉扯后,见授权无望,“导演就把我微信拉黑了。”万佐成也挺无奈。
万佐成认为自己生于底层、长于底层,是地道底层人。“出名对于有权威的人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我这种底层人而言,也许相反。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可能是被盯上了。”
四
万佐成有时候也会发脾气。厨房的锅炉、炊具有限,没法做到人手一个,有时必须得排队。曾经有一次,两位家属因为排队不愉快而大打出手,情绪较为激动的一方甚至举起身旁的菜刀,万佐成见状赶忙拦下,厉声喝止。
媒体的采访也对夫妻俩的工作造成困扰。“占位置、有时候会弄翻东西。”他很无奈,尽管明白媒体也是出于工作需要。但他至今无法理解跟踪采访的形式,“为什么我起床、吃饭、干活、睡觉,无论做什么都要跟着呢?”
有时候病人也会带着情绪捣乱,浪费水,乱放炊具。熊庚香质问病人,“你怎么可以在这里捣乱?”但病人依旧继续闹脾气,两人争执起来,熊庚香生气地让她“以后别来了”。
万佐成认为这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家,没有家法,会乱套的。“有时候很生气,争吵后也会后悔,大家都不容易,都有情绪,也都是无心。”
有人也觉得夫妻俩抠门。看到家属用水浪费,万佐成会拿起那把时刻跟随着他的火钳,在地上敲一敲,重复那句念叨已久的话:“水费6块钱1吨,超过30吨,就变成双倍12块,现在的水比油还贵啊。”
新来的家属听到这句话,撇撇嘴,迅速把水关了。
但“抠门”的夫妻俩却慷慨地制定了几个免费日。“大年二十八到初八免费,元宵节免费、平安夜免费,对了,雷锋日也免费,还是两天。”熊庚香掰着手指数道。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夫妻俩暂停歇业。一天临近中午时,有家属在外头拍门,铁门发出“砰砰砰”的巨响,夫妻俩赶忙下楼。一看,好几个眼熟的家属站在门口。
“实在受不了了,拜托给我们炖点汤喝吧。”万佐成知道,疫情严重,只有危重症病人才会留在医院就诊,而这些家属极有可能走投无路。他答应给病人炖营养汤。万佐成搬来移动爬梯,架在墙壁上,从一人高的铁门上接过家属递来的食材,又将煮熟打包好的雪梨肉饼汤、排骨汤、鸡汤一碗一碗递出去。
在厨房的一侧玻璃挡板上,挂着两本由青山湖区委宣传部赠送的留言册,封面写着“写给下一位”五个大字。留言册米黄的封面已经沾满油渍,书脊缝线也已磨损,不知谁用小小的字体在一旁标注“2021年13号”。册子里满是家属对夫妻俩的感谢信,右下角写着姓名、籍贯以及电话号码。
信里提及最多的便是“感谢”与“好人”,万佐却很少翻看。“我不觉得我是个好人,当然,我也不是坏人。”
下午三点,万佐成终于把煤炉清理完毕,坐在木桌前吃饭。这顿迟来的午饭是一碗肉、一碗青菜,就着上半日煮多的剩饭。熊庚香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将碗里的肉时不时拨给丈夫。
“感动也许是,新来的人,没见过这件事的人,会感动;但我做习惯了,就不觉得感动了。”他很少看网上关于他的文章,认为自己在做理所应当的事。
“你要问什么是好人?”熊庚香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他在这做义工三年了。”熊庚香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一个微信号,名叫高山流水,头像是一个大大的“佛”字。“今天他给我们买了两个新水壶,还给家属捐了三百元钱。这就是好人啊。”
五
而家属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多数不知道也不关心“感动中国”的事。
张志穿着蓝色外套,拎着两个红袋,走进厨房最深处。远处看着没人的煤炉,原来是没火了,他只得等待身旁的女人做完菜。女人在煎河鱼,费油费时,她正在用筷子逐个给河鱼翻面。
张志在旁边默默等待,一贯的沉默。陈木香却突然闯入这无声的秩序中,“我就一个菜,能让我先炒吗?”她穿着不合脚的运动鞋,和瘦小的身体格格不入。
张志又默默让开。陈木香尴尬地笑了,表示感谢。她从白色塑料袋中拿出事先剁好的肉糜,再掏出一把豌豆,一齐倒进锅里,加入温水,煮沸。这是陈木香和丈夫一天的菜量,饶是这样,也花了她二十元钱。丈夫自从患上鼻咽癌后,辗转各地医治,已经花费接近20万元。
中途又有人问起,“有位置吗,你还有几个菜?”
“我后面有人。有人的。”陈木香解释。
蒸汽争先恐后地从锅盖缝隙中钻出来,陈木香知道,今天的菜差不多成了。她打开锅盖,撒了把盐,准备捞起。张志拿起自己的香油,倒了点进去,淡黄色的香油迅速在沸水中弥漫开。
陈木香低着头,连道谢谢。她今天只带了一个保温杯装汤。袋子里另外的半根萝卜、一把芹菜,都是刚刚献爱心时,好心人捐赠的。
终于轮到张志。今天他要做黄丫头(黄颡鱼)。炸鱼、加水、倒入土豆与豆腐、搁葱段、煮沸、加入煎蛋、再添葱花与香菇。他品尝一口,也许是味道可口,竟哼起歌来。中途妻子打电话来,他连忙说“快好啦”,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是陈木香来厨房的第二天,她并不知道夫妻俩“感动中国”的事迹。张志来得早,听说过一些,但只会点头,“知道的,知道的”。在这个厨房里,所有的荣誉与他们的名字一样,都无人问津,也不值得提起。所有短暂的矛盾、烦恼或是友好,出了这二十米的小巷子,又化归烟尘,无影无踪。
打饭时,熊庚香问张志,为什么不去上班,让妻子来炒菜。“我们都不舍得儿子,一天都舍不得。”
张志的妻子与儿子等不及来接他了。他双手拎着袋子,走在前头,为妻儿避开拥挤的人群。化疗的副作用让儿子脱光了头发。儿子已经12岁了。他始终没提儿子到底患了什么病,
万佐成想起那本留言册,他至今不知道“写给下一位”到底是什么含义。“什么叫做下一位,我都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向他解释,他也只是懵懵地点头。
(应受访者要求,张志与陈木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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