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富宴”背后的逻辑

□林颐

在《被诅咒的部分》里,法国哲学家乔治·巴塔耶描述了美洲部落的一种习俗:首领将大量财富隆重赠予对手,目的在于羞辱、挑战并强迫他。受赠人若想消除羞辱、反抗挑战,就必须举办一次新的,更加慷慨的夸富宴来进行回应。

夸富宴在人类学文献中非常著名。最初关注这种现象并系统分析的哲学作品,是马塞尔·莫斯的《论馈赠》。莫斯指出,“交换与契约总是以礼物的形式达成,理论上这是自愿的,但实际上,送礼和回礼都是义务性的。”每个人都力争比别人给出的更多,成为这个竞赛的赢家,这种行为建立在两个原则基础之上:信用与荣誉。不是马上偿还,而是稍后回报,这就是信用；如果回赠没有超过收取,就会像咱中国人说的——没面子。

巴塔耶主要是从普遍经济学角度去剖析夸富宴,而且,比起原初的建立联系,巴塔耶更关注当代社会对它的消解。

巴塔耶说,夸富宴是一种财富流通的方式,但它将议价排除在外。当双方的对立激化、各自轮番表明可以给出更多的时候,这种财富流通方式就造成了无限与有限的自相矛盾。那就不再是送出礼物了,而是要销毁、损坏那些珍贵的物品,以示自己是欲望的主人而不是需求的奴仆。极端表现就是屠杀奴隶或献祭活人,通过把人“物品化”的方式作为炫耀。

在其中发挥作用的是“权力”的意志。赠予人在表面上损失了财产,但在受赠人消除由此产生的义务之前,两者实际上处于黑格尔所阐释的心理上的主奴位置。所以,巴塔耶说,夸富宴带给赠予人的不是报复性回赠中不可避免的财物增加,而是它给予最终获胜者的“地位”。

在乔治·巴塔耶生活的时代,下列事实为他的批判理论提供了根据:工业文明不合理的迅猛发展；生产与消费、增长与倒退之间的不协调；大国侵略扩张的野心；频繁的战争灾难；核威胁；剥削的加剧；阶层的分化；人口增长与环境负荷……所有这些都指向巴塔耶称之为“被诅咒的部分”,指向人与世界和谐关系的破坏。

这个世界不仅苦于匮乏与不满足,发达工业社会奇异而疯狂的一点,还在于无度的挥霍与无休止的消耗。

从文化分析角度,巴塔耶以自然界的三种奢侈——吃、死亡和性生殖切入,指出现代权力经由劳动和技术的扩张以及人的异化导致越来越密切的集中。财富的消耗加剧了斗争与破坏的维度。巴塔耶在论述中引入了印度的贫困问题。他认为印度的贫困问题无法同这个国家的人口增长及其与工业发展之间的比例失调分开,印度工业增长的可能性也无法与美国的资源过剩分开。在他看来,国际局势的博弈也包含着“夸富宴”背后的逻辑,美国的经济压力很大程度来自于工业过剩的消耗,马歇尔计划就是一种解决方案。

这部中文译著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巴塔耶为《社会批评》撰写的《耗费的概念》,当时他35岁；二是同名的《被诅咒的部分》,出版于1949年,当时他52岁。归置一处,更完整呈现了巴塔耶学术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巴塔耶既是哲学家,也是小说家、批评家、历史学家,还是经济学家。巴塔耶自觉甘当“边缘分子”,以至于《被诅咒的部分》出版一年内只卖了50本左右,但他逝后很快刮起“旋风”,福柯、布朗肖、罗兰·巴特、鲍德里亚等人都深受他的影响。

《被诅咒的部分》

[法]乔治·巴塔耶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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