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乡愁

□李晓

在中国的影视导演中，还有谁比他对县城的感情更深？他对县城寄托的乡愁，如浓雾一样漫透他的镜头。

这个人就是“贾科长”（贾樟柯），娃娃脸上，有一双绵羊一样温顺柔情的眼睛。我是一个标准的“贾迷”，那年他导演的《三峡好人》彻底击中了我的心房：断墙碎瓦中，波涛撞击的声音，夕阳下风刮的声音，小孩喊叫的声音，一个男人回乡看到水淹家园时的默默无语，峡谷中弥漫的忧伤……贾樟柯用空灵镜头摇晃着拍摄的，就是我故乡不远处的县城，波涛下一段消失的历史。

这个从山西汾阳县城走出的“70后”导演，把最深的乡愁，都倾注在了他的一系列与县城有关的电影中：《站台》《小武》《任逍遥》《世界》《天注定》……获得国际电影大奖的贾樟柯，我依然觉得，无论他漂泊来往于世界各地，他的灵魂还是在他的汾阳县城上空飘荡，让他落地的生活，还是在县城里走亲访友，与发小们一同坐在老酒馆里喝酒，去黄河岸边吹风，看冰层哗啦啦炸开解冻……

这次，他带着厚云积岸般情感沉淀的电影《山河故人》，再一次撞击了我的心口，让我对上世纪县城的乡愁回光返照了一次。

故事在巨大的时空里无声流淌：上世纪90年代末的汾阳县城，电线蛛网般交错在低矮拥挤的楼房中，摩托车是县城主要的交通工具，传呼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县城里的春节晚会成为县城居民们一年之中翘首期盼的娱乐。小学女教师沈涛（涛儿）放弃了与矿工梁子的青涩爱情，嫁给了煤矿主。

时空转换到2014年，身患重病的梁子带着妻儿回到县城积满灰尘的老宅，打听到沈涛已经离婚，儿子随前夫在上海就读国际小学，正准备前往澳大利亚就读。当年老宅里，沈涛送来的大红结婚请柬还在案头等待主人归来。无奈之中，梁子还是在生活重压之下妥协了，接受了加油站老板沈涛给他治病捐助的钱。

时光再次推移变换，镜头以俯瞰的姿态再现沧桑山河中各色人物的命运悲喜：到了2025年，沈涛的儿子已19岁，他住在澳大利亚海边一座城市，把母语给彻底忘记了，他对母亲的模糊印象只有仅有的一句中文：“涛，波浪的意思。”这个缺失母爱倔犟而任性的少年，在父亲愤怒的吼叫声中赌气放弃了在异国大学的学习，去餐厅打工，还爱上了跟他母亲一般年纪的中文女教师。这场忘年恋背后的母爱缺失令人唏嘘。两个身处异乡的孤独之人，一个没有母亲，一个没有儿子，看似自由不羁，却深陷牵挂的襁褓。片尾，那片隔在澳洲与中国之间的浩瀚太平洋，就像一个宏大无边的心灵空洞。当儿子面向大海喊“涛”的时候，远在汾阳老家包饺子的沈涛，恍如白日梦般出现了幻听：“涛，涛……”沈涛带着和她相依为命的一条狗，冲向漫天大雪中，在整个影片回荡交错的叶倩文怀老《珍重》歌声中，忘情地跳起了90年代县城迪厅里的舞蹈，记忆中又恍惚回到当年的迷离……这是整个影片中最饱满的力量，也让沧桑山河中依稀模糊的故人似乎找到了安妥心灵的灵魂。

影片中，一些细节流动也揪痛心肠：沈涛开车送父亲去参加老战友的70寿辰，父亲在候车室刚打了一个电话，就突发疾病永远睡着了；沈涛为了多陪儿子走一段路，决意选择了最慢的绿皮火车，母子俩一人一枚耳塞听叶倩文《珍重》的秘密时刻，也终将成为命运洪流中彼此羁绊的时光脐带。往后岁月，唯有母亲赠送儿子脖颈上悬挂的县城家门钥匙贴身陪伴。一个单薄的少年，扛着关公的大刀穿过县城的人流，表达谋生的艰难与忠义的坚守……

所有失散的时光，让山河故人穿越迢迢山水，在胶片中相逢相遇。这是贾樟柯通过电影吐露绵长喘息的乡愁，也是更多失去故乡的人对过去纯朴时光的集体祭奠和深深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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